天光刚透，破庙墙缝漏进一线灰白，照在油纸包上。我把它从怀里掏出来，轻轻放在地上，又用伞尖挑开一角，露出那本《布匹往来》的伪装账册。
寒门子靠着墙角睡了一夜，醒来时眼圈发青，见我正盯着账本出神，嗓音还带着沙哑：“你……一夜没合眼？”
“睡不着。”我抬手把折扇打开，扇面轻摇两下，“有人想杀我，我能睡得着才怪。”
他苦笑：“那你打算怎么办？贴出去之后呢？总不能一直躲在这破庙里。”
“当然不能。”我把扇子一合，敲了敲地面，“躲是死路，逃也是死路。既然他们怕这东西长腿跑出去，那咱们就让它多跑几步。”
他皱眉：“你还想怎么折腾？”
我没答，捡了根枯枝，在泥地上划出三道横线。
“第一步，午时三刻，东市口、西街牌楼、县衙外墙，三份抄本同时张贴。”我指着第一条线，“你去东市找老张，就说他侄儿昨夜被抓进大牢，要救人就得帮忙誊三份——钱我出，字他写。”
寒门子瞪眼：“他一个卖油条的，敢干这种事？”
“他不敢，但他老婆病着，儿子等着药钱。”我冷笑，“人只要手里有软处，就不怕他不低头。再说，他侄儿是不是真被抓，还不一定呢。”
他愣住：“你……编的？”
“聪明人不用知道真相。”我耸肩，“只要觉得这事是真的，就会拼命去做。”
他咽了口唾沫，没再说话。
我继续划第二道线：“第二步，消息一传开，百姓自然追问——粮去哪了？谁下令断供？我们顺水推舟，放个风出去：‘听说是裴家二公子下的令，为的是囤粮抬价，赚黑心银子’。”
“你疯了！”他猛地坐直，“这话要是传到裴仲渊耳朵里，他会活剥了我们！”
“他当然会气。”我笑，“可气归气，他不会立刻动手杀人灭口。为什么？因为他还得装君子。满城百姓都在饿肚子，他若暴起杀人，等于自己认罪。”
我顿了顿，眼神冷下来：“我们要的就是他憋着。越憋，越容易出错。”
寒门子喘了口气，像是被我说服，又像是被吓住：“那……第三步呢？你刚才说还有第三步。”
我看着他，慢慢咧嘴一笑。
“第三步嘛——”我把树枝往地上一插，“咱们送一份‘先皇遗诏’进裴府。”
空气仿佛凝了一下。
他嘴唇动了动：“你说什么？”
“先皇遗诏。”我一字一顿，“写明‘朕观三皇子不堪大统，唯户部侍郎裴仲渊德才兼备，可继大统’——落款盖玉玺仿印，日期定在驾崩前夜。”
他猛地往后缩：“你这是要造反！伪造诏书，那是诛九族的罪！”
“正因为是死罪，他才会信。”我慢悠悠把扇子收拢，抵在他胸口，“裴仲渊是什么人？表面温良恭俭让，骨子里却最贪权势。他连做梦都想坐龙椅，可又怕背谋逆之名。所以越是荒唐的天命，他越不敢不信。”
“万一他直接烧了呢？”
“不会。”我摇头，“他会先查来源，再验笔迹，最后……悄悄藏起来。哪怕明知是假，也会留着当个念想。人心啊，最经不起‘可能’两个字。”
寒门子脸色发白：“可一旦事发，整个京城都会搜捕我们！”
“所以不能是我们送去。”我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得让‘别人’送。”
“谁？”
“一个和我们没关系的人。”我走到庙门口，撩开半片破帘往外看了一眼，“比如，某个半夜翻墙进裴府后院、留下木匣就走的蒙面客。”
“你早有安排？”他声音发紧。
“没有。”我回头看他，“但我可以现在安排。”
他怔住。
我笑了笑：“你以为我昨天让你买止血散，真是为了治咳嗽？我是让修伞匠顺手做了个机关匣——外面看着像普通食盒，打开时若手法不对，里面的东西会自燃成灰。”
“你是说……就算他们抓到送信人，也拿不到证据？”
“没错。”我点头，“而且那匣子底部刻了暗号，只有裴仲渊才知道是谁送的——是他三年前安插在城南的眼线标记。”
寒门子倒吸一口凉气：“你连他的密令记号都……”
“我闲着没事就爱研究这些。”我摊手，“毕竟，知己知彼，才能让他自己跳坑。”
他沉默许久，忽然低声道：“可万一他不上当呢？万一他根本不理这诏书？”
“那更好。”我眯起眼，“说明他心里有鬼，却不敢碰。他会开始猜，是谁在试探他？是不是朝中已有传言？是不是其他党羽也在布局？”
我走近一步，压低声音：“一个人不怕光明正大的敌人，怕的是看不见的影子。只要他开始疑神疑鬼，裴党内部就会乱。有人想抢功，有人怕牵连，有人蠢蠢欲动——到时候，不用我们动手，他们自己就能撕了自己。”
寒门子缓缓坐下，手指抠着地面裂缝，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这不是在反击……你是在玩火。”
“火本来就是拿来烧人的。”我蹲下身，把那三道线全抹掉，重新画了个圈，“我们现在不缺证据，也不缺勇气。缺的，是一个让他们自己把自己逼上绝路的局。”
我抬头看他：“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点这把火？”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终于开口：“老张那边……我去说。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说。”
“如果事情败露，你必须走。”他咬牙，“我可以认罪，但不能连累更多人。”
我笑了：“你当我是什么人？舍己为人的好圣人？”
“那你为什么还要做？”
“因为我讨厌被人追着砍。”我站起身，把伞柄旋开，确认那份抄本还在夹层里，“更讨厌明明手里有刀，却只能缩着脖子等别人来割喉。”
外头巷子传来第一声叫卖，是卖豆腐的。
我走到门口，望着渐亮的街口：“时间不多了。你去东市，我去找裁缝铺的王掌柜——顺便，把那个机关匣取回来。”
“你真要现在就送伪诏进去？”
“不急着送。”我回头看他，“但得让人知道，它已经做好了，只差一个送的人。”
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
我摆手打断：“别问是谁。有些事，知道的人越少，活得越久。”
他最终没再拦我。
我拎起伞，正要迈出门槛，他又叫住我。
“楚昭。”
我回头。
“如果……”他顿了顿，“如果真的闹出人命，你会后悔吗？”
我没回答，只是把折扇插回腰间，扇骨第三道刻痕蹭过布料，发出轻微的响。
然后我转身走出去，脚步踩在青石板上，不快，却稳。
巷口晨雾未散，一个挑水的老汉佝偻着腰走过。
我迎上去，笑着打招呼：“大爷，今儿水价涨了吧？”
他叹气：“可不是嘛，比昨日贵了五文。”
我点点头，从袖中摸出几枚铜钱递过去：“辛苦您了，帮我也捎一担。”
他接过钱，浑浊的眼睛看了看我，又看看我手中的伞。
我没多说，只站在原地，等他走远。
直到他的背影拐过街角，我才低声自语：
“火要烧起来，总得先有人喊一声——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