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碎铺桥的风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激起片刻涟漪,终究在日复一日的踩踏与流水的冲刷下,渐渐沉淀。李青禾依旧是她,短褐麻鞋,穿行于田埂工坊,仿佛那被砸碎又踩在脚下的,并非关乎她自身的荣辱,仅仅是一段可供利用的石料。新政“因地定税”在磕磕绊绊中推行,虽仍有阻力和不谐之音,但终究让许多贫瘠的土地重新焕发了生机,也让“李青禾”这个名字,在更广阔的民间,成了某种敢于为民请命的象征。
这一日,天色向晚,工坊已歇,炊烟袅袅。一名衣着与本地商人迥异、皮肤黝黑、高鼻深目的番舶商人,在桥市收摊后,由相熟的本地货郎引着,寻到了东塘村的李家工坊。这商人操着生硬的官话,夹杂着许多听不懂的词汇,眼神却带着海风般的爽朗与真诚。
他见到李青禾,也未多客套,直接从随身的褡裢里,取出一个用厚实蕉叶包裹、又以麻绳捆扎严实的物事。解开蕉叶,里面竟是几块奇特的根茎。外皮呈紫红色,凹凸不平,形状不甚规则,大的如成人拳头,小的似鸡卵,沾着些许未曾抖净的异国泥土,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泥土与某种清甜的气息。
“李娘子,大名,听说了。”番商将这几块紫皮物事往前递了递,努力组织着语言,“这个,叫‘番薯’。南洋,那边,很多。耐旱,不挑地,沙土、坡地都能长。产量,很高!荒年,没米吃,这个能顶饿,能活人!”
番舶商人赠紫皮薯块:“南洋耐旱物,荒年可活人。”
他反复强调着“耐旱”、“活人”几个字,又比划着描述番薯如何易种,如何高产,如何在南洋之地被视为救荒之宝。那引路的货郎也在旁佐证,言说确在番邦见过此物,贫苦人家倚之为食。
李青禾深陷的眼窝里,目光骤然凝聚在这几块貌不惊人的紫皮薯块上。耐旱?不挑地?高产?活人?这几个词,如同重锤,狠狠敲击在她的心上。她想起了苦竹坳那片因赋重而抛荒的旱田,想起了西北赤砂地上农人汲水的艰辛,想起了无数在灾荒年间挣扎求生的面孔!若此物真如这番商所言……
她没有去接那薯块,而是俯下身,凑近了仔细观看。手指轻轻拂过那紫红色的外皮,感受着那坚实的质地。然后,她直起身,对着那番商,郑重地敛衽一礼,嘶哑道:“多谢客商,此物若真能活人,功德无量。”
番商见她如此郑重,连忙摆手,咧开嘴笑道:“好东西,要传开。放在我手里,只是货物。放在娘子手里,能救很多人。”说罢,他将那几块番薯塞到李青禾手中,又简单说了几句如何存放、何时下种的话,便与货郎一同告辞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中。
工坊院内,只剩下李青禾一人,捧着那几块来自遥远南洋、承载着“活人”希望的番薯。晚风吹拂,带来一丝凉意。她低头,看着掌心这几块沉甸甸的、陌生的根茎,心脏忽然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期盼、恐惧与责任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她平日的冷静。
这东西,真的能如那人所说吗?若是真的,东塘,乃至更多贫瘠之地,将多出一条活路!可若是失败了呢?这几块珍贵的种薯,可能就毁在她手里!这不仅是几块根茎,这是无数可能在饥馑中得以存续的生命!
她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起初只是微微的颤动,随即越来越剧烈,如同被无形的寒风侵袭,又如承托着千钧重担。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几块番薯在她掌中颠簸、晃动,几乎要拿捏不住。
手抖如筛。
一旁的周娘子收拾完灶间出来,见到李青禾僵立在院中,双手颤抖得那般厉害,吓得惊呼一声,连忙上前:“娘子!您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她想去扶住李青禾的手臂,却被李青禾微微侧身避开。
李青禾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但声音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无妨。取……取个干净陶盆来,要最大的。再取些细沙,要河滩上最干净、最干燥的。”
周娘子虽不明所以,还是依言飞快取来一个半旧的大陶盆和一簸箕筛得极细的干沙。
李青禾不再犹豫。她将番薯小心放在一旁干净的石台上,取来一把锋利的小刀。刀身映着最后一抹天光,寒芒闪烁。她的手依旧在抖,刀刃触及薯块表面时,甚至发出了细微的、与稳定时不同的磕碰声。
她屏住呼吸,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住手腕,依照脑中瞬间形成的计划,选择了一块芽点最多、最为饱满的薯块,小心翼翼地、沿着芽眼分布的走向,将其切割成数个小块。每一块,都必须保证带有一到两个健壮的芽眼。刀刃切入薯肉,露出内部淡黄白色的瓤,渗出些许汁液。她的动作缓慢而专注,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仿佛在进行一场极其精密的手术。
切好的薯块,被她轻轻放置在铺了干沙的陶盆中,芽眼朝上。她又取来少量同样干燥的细沙,极其轻缓地覆盖在薯块之上,刚好将芽眼掩住薄薄一层。
做完这一切,她才长长吁出一口气,整个人如同虚脱般,踉跄了一下,扶住了旁边的石台。那剧烈的颤抖,终于缓缓平息下来,只余指尖残留着些许麻痹之感。
她将陶盆置于自己居室内通风避光之处,如同当初照料那三粒御稻种一般。只是这一次,她心中的期盼与压力,远比面对那来自宫闱的珍贵稻种时,更为沉重,也更为迫切。
塘埂方向。 夜色完全笼罩下来, 星子初现。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立于工坊院墙的阴影之下。 浑浊的目光…… 穿透窗纸, 仿佛能看到那个被小心翼翼置于室内的陶盆, 以及那双刚刚从剧烈颤抖中平复下来的、布满茧疤的手。
枯槁的嘴唇…… 极其艰难地…… 翕动了一下。 一个低哑的、仿佛也跨越了重洋、沾染了番薯泥土与希望气息的声响, 缓缓地吐出:
“……番——……” 声音顿了顿, 似在品味这异域作物的名号与使命。 “…——薯——…” “…——渡——…” 下颌极其缓慢地、 带着一种对未知物种能否扎根中土的深沉期许与凝重, 向下一点。 “…——海——…”
“番薯渡海——!!!”
声音落下。 他身影融入浓稠的夜色与微凉的晚风。 窗内, 李青禾依旧守在那陶盆旁, 目光须臾不离。 这几块远渡重洋而来的紫皮根茎—— ……承——……载——……着——……打——……破——……地——……域——……与——……粮——……食——……困——……境——……的——……火——……种——……,——……亦——……点——……燃——……了——……她——……眼——……中——……更——……为——……灼——……热——……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