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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府被无形的枷锁禁锢。玄甲卫的封锁犹在,却已从护卫变成了监视。府内死寂,唯闻深秋寒风卷过枯枝的呜咽,如同为这骤然降临的绝境奏响的哀歌。暖阁内,药味浓得化不开。云映雪躺在软榻上,气息微弱,面色灰败如金纸,迦南之毒的黑气在眉宇间萦绕不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枕边,那柄金箔包边、崩口狰狞的染血算盘,静静躺着,如同沉睡的凶器。

阿福佝偻在榻前,浑浊的老泪无声滑落,布满厚茧的手紧紧握着云映雪冰凉的手指,喉咙里压抑着绝望的悲鸣。他不懂朝堂倾轧,只知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姑娘,为了报仇,快要把命搭进去了。

紧闭的房门被无声推开。

谢砚之的身影立在门口。玄衣如墨,仿佛吸收了暖阁内所有的光线,只余一身沉凝到极致的冰寒。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在触及榻上那抹几乎被死亡阴影吞噬的身影时,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足以焚毁万物的赤红。他走到榻边,俯身。冰冷的指尖,极其轻微地拂过云映雪冰凉的脸颊,探着她微弱的鼻息。那气息,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门外,传来刻意压低却难掩傲慢的通禀:“谢大人,前厅……大理寺的官差到了,要……要‘请’您过府‘配合’调查军需案失职一事。” 软禁已不足够,东宫要将他彻底打入深渊!

谢砚之缓缓直起身。玄衣下的身躯绷紧如拉满的强弓。他没有回应门外的催促,目光沉沉落在云映雪苍白如纸的脸上,落在枕边那柄染血的算盘上。金箔在昏暗中执着地闪烁着一丝微光,那道崩口狰狞如伤疤。

就在这时——

榻上,云映雪紧闭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极其微弱。

如同冰封湖面下,一丝不甘沉沦的暗流涌动。

谢砚之眸中冰寒骤然一凝!

***

金銮殿。

气氛比数日前更加压抑沉重。北境烽火告急文书雪片般飞来,镇戎关失守的阴影如同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皇帝高踞龙椅,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数日煎熬让他仿佛苍老了十岁。阶下,东宫党羽气势更盛,郭淮、李庸等人脸上已掩饰不住即将“尘埃落定”的得意。

“陛下!” 郭淮再次出列,声音充满了“沉痛”与“义愤”,“谢砚之停职待查,大理寺复核其案卷,却迟迟未见进展!北境将士浴血,朝廷却因主事者失职乃至通敌之嫌而内耗不休!长此以往,国将不国!臣恳请陛下,速速下旨,将谢砚之下狱严审!以正国法,以安军心!”

“臣附议!”

“谢砚之罪证昭昭,岂能容他逍遥府中!”

“请陛下圣裁!”

东宫党羽群起鼓噪,声势浩大,要将谢砚之彻底钉死在“国贼”的耻辱柱上!保皇派与中立官员脸色难看,却慑于边疆危局和东宫威势,敢怒不敢言。皇帝疲惫地揉着额角,眼中充满了挣扎与无力。

就在这千钧一发、东宫即将完成最后一击之时——

“陛下——!”

一声清越、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穿透力的女声,如同裂帛之音,骤然在死寂的金銮殿外响起!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殿内所有的喧嚣!

满殿皆惊!

所有人愕然回头!

只见沉重的金殿大门缓缓开启,一道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的身影,逆着殿外惨淡的天光,一步步走了进来。

云映雪!

她一身素得刺眼的月白襦裙,未施脂粉,长发仅用一根素银簪松松挽住,几缕碎发被冷汗黏在苍白如纸的额角。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身形因虚弱和迦南之毒的剧痛而微微摇晃,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倔强的落叶。然而,她的脊背却挺得笔直,清亮的眸子燃烧着两簇近乎灼人的火焰,那火焰深处,是刻骨的恨意与孤注一掷的决绝!

最令人震撼的是她怀中!

她左手紧紧抱着一个半旧的樟木算盘盒,盒盖敞开,露出里面那柄金箔包边、缺珠崩口、梁骨上还沾染着暗红血迹的黄铜算盘!右手则吃力地抱着厚厚一摞账册,最上面一本深褐色封皮,赫然是——“墨池斋总账”!

“民女云映雪,” 她停在丹墀之下,无视两侧投射来的震惊、鄙夷、探究的目光,无视高踞龙椅的帝王,对着空处,微微屈膝一礼,声音因虚弱而颤抖,却字字清晰,如同珠玉落盘,砸在死寂的大殿上,“恳请陛下恩准,代我未婚夫婿,刑部侍郎谢砚之——算一笔账!”

满殿哗然!

“放肆!金銮殿岂是妇人喧哗之地!”

“大胆云氏!还不速速退下!”

“陛下!此女妖言惑众,当逐出殿外!”

东宫党羽瞬间反应过来,厉声呵斥,意图将她驱离。

“让她说。” 龙椅之上,皇帝疲惫却带着一丝奇异探究的声音响起,压下了所有喧嚣。他看着阶下那个摇摇欲坠、却怀抱算盘账册的女子,看着她眼中那两簇燃烧的火焰,一种莫名的直觉让他开了口。

云映雪深吸一口气,迦南之毒带来的眩晕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她强行稳住身形,无视周遭所有目光,将怀中那摞沉重的账册“咚”地一声放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随即,她俯身,极其郑重地打开樟木算盘盒,取出那柄染血的崩口算盘。

冰冷的算盘入手,那道崩口硌着她的掌心,带来一丝锐痛与清醒。她仿佛汲取了某种力量,挺直了脊梁,目光如电,直刺向脸色骤变的郭淮!

“郭侍郎!”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锐利,“你口口声声我未婚夫婿查案不力,通敌纵敌!好!今日,民女就当着陛下的面,当着满朝诸公的面,用这柄算盘,用这些账册,与你——算个明白!”

她不再看郭淮煞白的脸,指尖猛地拨动算盘!

“噼啪——!”

清脆的算珠碰撞声,如同惊雷,在落针可闻的金銮殿内炸响!

“第一笔账!” 云映雪声音清越如冰泉,语速极快,却字字铿锵,“边疆军需亏空账!”

她左手拿起最上面那本“墨池斋总账”,右手翻到誊抄的军需损耗页,指尖在算盘上疾点!

“丙申年九月,定边镇军需采买,染料‘红花’损耗六百斤!账目记录‘途中受潮霉变’!”

算珠疾飞!

“然!” 她猛地翻开“墨池斋总账”关联页,“同月,‘墨池斋’关联商户‘瑞和祥’,以低于市价三成之价,售予锦绣阁‘北地红花’五百斤!用于制作‘血髓胭脂’!损耗之‘红花’与售出之‘红花’,时间、品类、数量,严丝合缝!”

“啪嗒!” 一颗算珠重重归位!代表一笔赤裸裸的贪墨!

“第二笔账!丁酉年腊月,安远镇军需,药材‘紫草’损耗九百斤!理由‘遭遇流匪劫掠’!”

“啪嗒!”

“同月,‘墨池斋’关联‘隆昌行’,售锦绣阁‘上品紫草’八百斤!制‘血髓胭脂’!损耗与售出,再次吻合!”

“啪嗒!” 又一颗算珠归位!

“第三笔账!今岁初,镇戎关军需,染料‘苏木’损耗一千五百斤、‘胭脂虫’损耗一千斤!理由‘保管不善’!”

“啪嗒!啪嗒!”

“同月,‘墨池斋’关联‘通源商行’,售锦绣阁‘珍品苏木’一千二百斤、‘胭脂虫’八百斤!制‘血髓胭脂’!差价高达数万两!”

算珠疯狂跳跃!巨大的亏空数额如同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郭淮等人脸上!

云映雪语速越来越快,气势越来越盛,苍白的脸上因激动而泛起病态的潮红,额角冷汗涔涔,她却浑然不顾!

“第四笔账!‘血髓胭脂’净利账!”

她拿起一本单独的账册,“此物以军需克扣之珍稀原料所制,专供东宫党羽家眷及部分宫眷!每盒售价百两至数百两不等!三年净利高达纹银二十二万两!分润名单在此——东宫詹事府三成!户部侍郎李庸,两成!兵部侍郎郭淮,一成半!皆有‘墨池斋’总账为凭!”

她将分润名单高高举起!上面鲜红的指印和墨迹,如同染血的罪状!

“第五笔账!通敌资敌账!”

云映雪的声音陡然转为极致的冰寒,目光如利刃,直刺太子!

“墨池斋总账‘戊字库’明确记录:北境军需差价所得黄金八千两,经‘隆昌行’皮货渠道,兑付漠北金狼部‘血狼商队’!时间,正是金狼部厉兵秣马、蠢蠢欲动之际!而接收此款的‘血狼商队’,其背后东家,乃金狼部大王子心腹!”

她猛地翻开账册最后一页,指着上面一行铁画银钩的密语记录,声音如同惊雷炸响:

“此笔款项,备注为——‘酬金狼部出兵策应’!落款印记——东宫詹事府密押!”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金銮殿炸开!

满朝文武,包括高高在上的皇帝,瞬间脸色剧变!死寂!绝对的死寂!唯有云映雪急促的喘息声和算盘上那几颗归位的、代表滔天罪孽的算珠,在死寂中发出无声的控诉!

郭淮面无人色,浑身筛糠般抖着,指着云映雪:“妖……妖女!伪造账册!构陷……构陷储君!陛下!陛下明鉴啊!”

“伪造?” 云映雪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残酷的笑意。她猛地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玲珑、却通体艳红如血的胭脂盒!正是柳氏炫耀过的“血髓胭脂”!

“郭侍郎!你夫人视若珍宝的‘血髓’,其主料‘红髓’为何物?《异物志》可有记载?!其异香从何而来?!” 她猛地将胭脂盒狠狠砸在金砖地面!

“啪——!”

精致的瓷盒瞬间碎裂!艳红如血的膏体四溅开来,散发出一种浓郁到诡异的甜香,混合着淡淡的……血腥气?

“此‘红髓’,便是将士救命之‘红花’精粹!此异香,便是北境将士冻疮溃烂之‘紫草’混以名贵香料!此艳色,便是军械染料‘苏木’与‘胭脂虫’所染!” 云映雪的声音带着泣血的悲愤,响彻大殿:

“你们脸上涂抹的,是边疆将士的鲜血!是冻疮溃烂的脓液!是国破家亡的——血色胭脂!”

“噗通!” 户部侍郎李庸双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

郭淮指着云映雪,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眼中只剩下无边的恐惧!

太子站在丹墀之上,脸色铁青,藏在袖中的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看着地上那摊刺目的艳红胭脂,看着云映雪手中那染血的算盘和账册,看着满朝文武震惊、鄙夷、愤怒的目光汇聚而来,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全身血液!

“不——!” 太子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再也维持不住储君的风度,状若疯狂地指向云映雪,“拿下!给孤拿下这个妖言惑众的妖女!毁谤储君!罪该万死!”

“谁敢?!” 一声低沉冷冽、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断喝,骤然在殿门口响起!

谢砚之!

他不知何时已立于殿门之外!玄衣如墨,按刀而立!虽无官袍,但那周身散发出的、如同实质般的恐怖杀气与威压,瞬间让几个欲扑向云映雪的东宫侍卫僵在原地,如坠冰窟!

他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丹墀下那个摇摇欲坠、却怀抱算盘傲然挺立的单薄身影上。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嘴角因强撑而再次溢出的血丝,看着她手中那柄染血的、崩口的算盘……

冰封的眼底,翻涌起足以吞噬天地的巨浪!那巨浪深处,是滔天的怒火,是刻骨的心疼,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要破冰而出的——炽热!

金殿算珠惊雷落。

血色胭脂照魍魉。

才女救夫,一算定乾坤!

东宫嫁祸的弥天巨网,在这一刻,被她用这柄染血的崩口算盘,彻底——撕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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