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在死寂的沙海中癫狂奔驰，引擎的嘶吼是这片被月光漂白的死亡之地上唯一的噪音。车窗外，扭曲的沙丘影子被飞快拉长又揉碎，如同鬼魅舞蹈。西北方向的天际，那片不祥的能量光晕愈发浓重，如同溃烂的伤口不断渗出污浊的、扭曲光线的脓液。
李景异靠在副驾驶椅上，紧闭双眼。外在的危机迫在眉睫，却远不及他内心冰火交织的煎熬。
岳绮罗魂飞魄散前那决绝而哀恸的眼神，一遍遍在他脑海中灼烧。她最后的力量，那点残红，为了救他，为了斩断他的执念，义无反顾地撞向“源芯”深处的黑暗，消散得干干净净。她以为这样能换来他的新生，可这新生，除了无边无际的空洞和负罪感，还剩下什么？他指间仿佛还残留着玉簪化为齑粉的触感，细腻而残酷。
而身边开车的这个人……
李景异悄悄睁开眼，视线掠过张起灵冷硬如石刻的侧脸。这个人，或许在遥远得无法追忆的过去，曾与他有过刻骨铭心的纠缠。吴邪的话，黑瞎子的暗示，还有张起灵那些莫名其妙、源自本能的身体反应……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可那又怎么样？
他不记得了。
那双眼睛，清澈、冰冷，干净得映不出任何过往的尘埃。看他如同看一个陌生的、或许有点特别的障碍物。那些细微的、下意识的关注和保护，不过是没有灵魂的空壳本能，比彻底的漠视更令人绝望。
两种截然不同的痛苦，如同两条毒蛇，一条啃噬着他因失去而鲜血淋漓的心脏，另一条则冰冷地缠绕着他的魂魄，注入名为“遗忘”的寒毒。他被困在其中，动弹不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碎玻璃般的刺痛。
“还有十公里。”
张起灵冰冷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车内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目光依旧紧锁前方，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宣读一份与自己无关的报告。
李景异猛地回神，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哽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能量场什么情况？”
“很强。在干扰电子设备。”张起灵简短回答，操作了一下车载仪器，屏幕上一片雪花杂音，“物理层面的震动也在加剧。”
李景异能感觉到，车身传来的震动越来越明显，不再是沙地行驶的颠簸，而是来自大地深处的、沉闷的轰鸣。空气中弥漫的能量气息也越发浓烈，阴冷、死寂，却又带着一种狂暴的、即将喷发的躁动。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那个装有青铜铃铛的盒子。
张起灵的目光似乎极快地扫过他紧握盒子的手，但什么都没说。
又行驶了几分钟，车速猛地慢了下来。
前方景象，让李景异倒吸一口凉气。
原本平坦的沙海，此刻如同被一只巨手粗暴地揉捏过，大面积地塌陷、隆起，形成一道道深不见底的裂缝和扭曲的沙山。而在这些新生的创伤中央，一片巨大的、由黑色巨石构成的古老建筑群，正艰难地从沙暴中央挣脱而出！
巨石上覆盖着厚厚的沙尘，却依旧能看出其上雕刻着比古潼京更加古老、更加诡谲的图案——不再是单一的蛇形，而是各种扭曲的、无法名状的生物纠缠在一起，共同朝拜着中央一颗巨大的、瞳孔状的浮雕！
那瞳孔浮雕此刻正散发着强烈的、令人心悸的暗红色光芒，与天空中那污浊的光晕相互呼应，如同一个缓慢睁开的、属于远古巨兽的眼睛！
“是祭祀殿。”张起灵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罕见的凝重，“规模比记载的更大。”
越野车无法再前进。两人下车，双脚陷入滚烫的沙地。狂乱的能量流吹得人衣袂猎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臭氧和尘土的味道。
那瞳孔浮雕的光芒每一次闪烁，李景异都感觉自己的神魂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一下，阵阵发晕。他怀中的青铜铃铛自行震动起来，发出微弱却清脆的鸣响，勉强护住他的心脉。
张起灵看了一眼他发白的脸色，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李景异浑身一僵。
张起灵的手指冰冷有力，扣在他的脉门上，一股比之前更加精纯浑厚的冰凉力量涌入，瞬间将他体内翻腾的气血压制下去。
“跟紧我。别离开我超过三步。”张起灵命令道，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强势。他的目光扫过那片正不断从流沙中浮现的黑色神殿，眼神锐利如鹰，“里面的能量场是混乱的，一步踏错，就会被吞噬。”
李景异怔怔地看着他。这种保护，是出于对任务同伴的负责，还是……那该死的、不记事的本能又一次自作主张？
张起灵却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松开手，拔出背后的黑金古刀，率先向着那片不断轰鸣抬升的黑色巨石群走去。
李景异咬了咬牙，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涩，快步跟上。
越靠近神殿，脚下的震动越剧烈，流沙如同活物般试图将人拖入深渊。那巨大的瞳孔浮雕近在眼前，每一次光芒闪烁，都伴随着更加清晰可闻的、来自地底深处的、令人牙酸的石块摩擦和锁链拖曳声！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挣脱束缚！
神殿的入口是一个坍塌了近半的、如同巨兽张开的獠牙大嘴般的黑洞。里面漆黑一片，散发着比外面更加浓郁百倍的血腥味和阴冷死气。
张起灵在洞口略一停顿，感受了一下里面的能量流动，便毫不犹豫地迈入黑暗。
李景异紧随其后。
一进入神殿内部，仿佛瞬间跨入了另一个世界。外面的风沙呼啸声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压迫得人耳膜发疼的死寂。空气粘稠得如同水下，每呼吸一口都带着沉重的阻力。
黑金古刀的刀身泛起淡淡的冷光，勉强照亮前方几米的范围。脚下是打磨光滑的黑石地面，刻满了深深的凹槽，里面凝固着暗黑色的、疑似干涸血液的物质。两侧的石壁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壁画，描绘着各种血腥而诡异的祭祀场面，被祭祀的对象，正是那瞳孔状的图腾。
李景异只觉得头皮发麻，这里的每一寸空气都在疯狂地冲击着他的感官和意识，试图将他拖入疯狂。青铜铃铛在他怀中震动得越发急促，声音却仿佛被这粘稠的黑暗吞噬了。
张起灵忽然停下脚步，猛地将李景异往自己身后一拉！
几乎同时，前方黑暗中，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扑出！它们没有具体的形态，更像是由浓稠的怨念和死气凝聚而成，发出无声的尖啸，直冲两人而来！
张起灵手腕一抖，黑金古刀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刀光过处，那些黑影如同遇到烈阳的冰雪，发出凄厉的嘶嚎，瞬间消散大半！
但仍有漏网之鱼绕过刀锋，扑向李景异！
李景异虽无法力，但战斗本能仍在，下意识地侧身避让，同时将从装备包里摸出的一把军用匕首灌注全力刺出！
匕首刺入黑影，如同刺入冰冷的淤泥，一股阴寒恶毒的气息顺着手臂直冲大脑！李景异闷哼一声，眼前一黑，神魂剧痛！
嗡——！
怀中的青铜铃铛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热和强光！一道肉眼可见的淡金色波纹以他为中心荡开！
那些残余的黑影被这波纹扫中，如同被烈火灼烧，发出更加凄惨的嚎叫，彻底烟消云散！
李景异脱力地单膝跪地，大口喘息，额头上全是冷汗。
张起灵收回刀，看向他怀中渐渐平息下去的铃铛，又看向他苍白汗湿的脸，沉默了一瞬，忽然开口：“还能走吗？”
他的语气，似乎比刚才缓和了极其细微的一丝。
李景异咬着牙，用匕首支撑着站起来：“能。”
张起灵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但他的脚步，似乎刻意放慢了一丝，确保李景异能跟上。
穿过这条布满邪恶壁画的漫长甬道，前方豁然开朗，是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地下穹顶空间。
空间的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如同心脏般搏动着的暗红色血池！池中粘稠的血液翻滚沸腾，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和庞大的能量！
而血池的上方，悬浮着无数粗大的黑色锁链，锁链的尽头，捆绑着一具具早已风干或是半腐化的尸体，有人类，也有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生物遗骸！它们如同祭品，被悬挂在空中，所有的生命能量正通过锁链被源源不断地抽吸入下方的血池！
而在血池的最中央，赫然矗立着一座与古潼京那口一模一样的青铜棺椁！只是这一口，棺盖已经完全打开，棺内空无一物！
但所有的锁链能量，最终都汇聚向棺椁上方！
那里，悬浮着一颗只有拳头大小、却比古潼京那枚“源芯”更加漆黑、更加凝实、内部仿佛有无数怨魂在尖啸咆哮的黑色晶体！
它才是真正的主核！古潼京那枚，或许只是它的仿制品或者分流器！
此刻，这颗主核正疯狂地吸收着血池提供的能量，表面的黑暗如同活物般蠕动，散发出的威压让整个空间都在扭曲震颤！
“它要彻底苏醒了！”李景异失声道。一旦让它完成吸收，后果不堪设想！
张起灵眼神冰冷到了极致，握紧了黑金古刀：“必须打断它。”
但他的目光却快速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锁链和下方的血池。强行攻击，很可能引起能量反噬爆炸，或者导致主核提前完成吸收。
就在这时，那主核似乎感应到了他们的到来，猛地射出一道凝练的黑色死光，直冲张起灵！
张起灵挥刀格挡，黑金古刀与死光碰撞，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竟然被震得后退了半步！刀身上的冷光都暗淡了几分！
同时，更多的黑影从血池中爬出，尖啸着扑向他们！
“我引开它们！你找机会打断能量供给！”张起灵对李景异喝道，语气急促，不再是完全的冰冷命令，反而带着一丝……托付？
不等李景异回应，他已主动冲向那些黑影，刀光如匹练般展开，强行将大部分火力吸引到自己身上。
李景异看着他在无数黑影中腾挪闪避、刀光纵横的背影，又看向那疯狂吸收能量的主核和密密麻麻的锁链，心脏狂跳。
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岳绮罗最后将他送来这个时代，或许不仅仅是为了救他，更是为了这一刻。只有他这种与“源芯”力量同源又相斥、并且承载着她最后执念的魂魄，才有可能在最核心处，找到中断这恐怖仪式的办法！
他不再犹豫，看准那主核下方、能量汇聚最密集的、靠近青铜棺椁的一处平台，猛地冲了过去！
“李景异！”张起灵察觉他的意图，一刀劈散面前的黑影，想要阻止，却被更多的黑影缠住！
李景异不顾一切地冲到平台边缘。越是靠近，主核散发出的精神压迫就越强，如同亿万根针扎进他的脑海！怀中的青铜铃铛哀鸣着，光芒急剧闪烁，仿佛随时会碎裂！
他强忍着魂魄几乎被撕裂的痛苦，将全部意志集中，试图感知能量流动的节点。
就在他全神贯注之际，脚下平台突然剧烈震动、坍塌！他整个人向着下方翻滚沸腾的血池坠去！
“——！”
张起灵瞳孔骤缩，几乎是想也不想，完全不顾身后袭来的无数黑影，身形如电般射出，一把抓住李景异的手腕，另一只手猛地将黑金古刀插入身旁的石壁，硬生生止住了两人下坠的趋势！
无数黑影趁机扑上，利爪和怨念疯狂地撕扯着张起灵的后背！他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抓着李景异的手却纹丝不动！
李景异悬在半空，抬头看着上方为了拉住他而硬生生承受了所有攻击的张起灵。男人的脸色苍白，眼神却依旧冰冷坚定，甚至带着一丝他看不懂的……焦灼？
为什么？
明明不记得了，为什么还要一次次这样？
剧烈的情绪冲击着李景异的心防，比魂魄的疼痛更加难以忍受。
就在这时，或许是受到张起灵鲜血的刺激，或许是仪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那血池中央的主核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黑暗！
一道比之前粗壮十倍的死亡光柱，凝聚着无数怨魂的尖啸，如同审判之矛，直直射向悬在半空、毫无防备的两人！
避无可避！
死亡的气息瞬间降临！
张起灵猛地将李景异往自己怀里一拽，用身体完全护住他，另一只手拔出石壁中的刀，准备硬抗这毁灭一击！他的眼神决绝而冰冷，仿佛早已习惯面对死亡！
不——！
李景异在心中嘶吼。
失去岳绮罗的痛苦，被遗忘的委屈，所有的绝望和不甘，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他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猛地挣脱张起灵的怀抱，反而转身，用自己的后背迎向那毁灭性的光柱！同时，他掏出了怀中那个滚烫的青铜铃铛，用尽全部的生命和意念，狠狠地砸向下方血池与主核能量连接的那个最脆弱的节点！
“绮罗——！帮我——！”
他发出了最后的、泣血般的呼喊。
嗡——！！！
青铜铃铛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那光芒中，隐约有一道极其虚幻的红衣身影一闪而过，带着释然和祝福的微笑。
铃铛的光芒与死亡光柱狠狠撞在一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没有巨响，只有无尽的光和暗的吞噬与湮灭。
李景异感觉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在寸寸碎裂，意识迅速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仿佛感觉到一双冰冷却颤抖的手，死死抱住了他下坠的身体。一个压抑的、破碎的、带着某种被强行唤醒的惊恐和难以置信的声音，在他耳边极近的地方响起，撕心裂肺：
“景……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