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两个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李景异的心湖中激起千层浪。
张。
这个姓氏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尘封的记忆闸门。张启山坚毅的面容、张家古宅的森严、那些关于特殊血脉和使命的片段……以及，更久远、更模糊的，属于段三郎那一世的、几乎被遗忘的零星记忆碎片里，似乎也曾有过一个沉默而强大的张姓少年身影，惊鸿一瞥，却刻骨铭心。
难道……
李景异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血液奔涌着冲上耳膜，发出嗡嗡的鸣响。他死死盯着眼前这张年轻得过份、却写满亘古沧桑的脸，试图从那冰封般的表情下找出丝毫熟悉的痕迹。
张起灵——吴邪口中的张家起灵老祖宗——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没有久别重逢的惊讶，没有故人相识的欣喜，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奇。只有一片纯粹的、冰冷的、近乎漠然的审视。
就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或许有些特别的物件。
李景异沸腾的血液一点点冷了下去。是了，他怎么忘了。张家人的特殊，吴邪话语中透露的关于这位“起灵”的只言片语——漫长的生命，频繁的“失忆”……
他不记得了。
或许，在那久远到无法追溯的过去，在段三郎还是段三郎的时候，他们之间真的有过什么。但如今，对于张起灵而言，那早已是湮灭在无数次记忆轮回中的尘埃，连残梦都算不上了。
巨大的失落和尖锐的疼痛攥紧了李景异的心脏，比之前神魂受创时还要难受百倍。他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他后退的瞬间，一直面无表情的张起灵，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眉。
极其细微的动作，快得如同错觉。
但那冰封般的眼底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困惑与不适。仿佛本能地排斥着眼前人流露出痛苦的神情。
李景异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绝望的心底又猛地生出一丝妄念的火苗。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声线，尽管依旧沙哑得厉害：“你……不记得了。”
这不是疑问，而是带着一丝颤抖的陈述。
张起灵沉默地看着他，似乎在消化这句话，又似乎根本不在意。过了几秒，他才淡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无波：“我该记得什么。”
李景异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果然。
他看着张起灵那双干净得残忍的眼睛，忽然觉得无比疲惫。跨越时空的追寻，岳绮罗的牺牲，到头来，面对的竟是彻底的空无。他想笑，嘴角扯了扯，却只牵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胸腔里气血翻涌，带着铁锈味的甜腥再次涌上喉咙。他强行咽下，却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咳，身体也随之轻晃了一下。
几乎在同一时刻，张起灵插在口袋里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他周身的冷漠气息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扰动，如同平静湖面被微风拂过，荡起无人得见的涟漪。
他那双始终平静无波的眼睛，终于微微眯起，专注地落在李景异苍白的脸上，似乎在仔细分辨着什么。一种陌生的、沉闷的、类似于“不适”的感觉，极其模糊地从他心口掠过。
他不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只是看着这个人难受的样子，他潜意识里某个角落，仿佛被针尖轻轻刺了一下。
“你受伤了。”张起灵陈述道，语气依旧平淡，却不再是完全的漠不关心。
李景异摇了摇头，勉强站直身体：“无碍。旧伤而已。”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和紧绷。一个忘却前尘，一个心痛如绞，却因某种诡异的、残存的本能联系而彼此牵引。
最终，张起灵率先移开了目光，重新看向那口青铜棺椁。“这东西，很危险。”他说道，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异常从未发生。
“我知道。”李景异低声道，“它叫‘源芯’。”
“它的力量，和你有共鸣。”张起灵伸出手指，指尖轻轻划过棺椁表面冰冷的纹路，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仿佛能读懂这些无声的铭文。“你身上，有类似的气息，但更……脆弱。”
他用了“脆弱”这个词。
李景异瞬间明白了。张起灵感知到的，是岳绮罗最后残存的力量与他自身魂魄融合后留下的痕迹，以及那几乎被“源芯”吸干、尚未完全恢复的神魂状态。
“我曾借助它的部分力量而来。”李景异简略解释，并未深言。
张起灵点了点头，似乎并不意外，也不再深究。他的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源芯”本身。“它需要被彻底封印，或者销毁。”他顿了顿，补充道，“以你现在的状态，最好远离它。”
这话听起来像是警告，却又奇异地含着一丝极淡的、近乎本能的关切。
李景异尚未回应，研究室的门再次被推开。吴邪探进头来，看到室内的两人，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小哥，你果然跑到这里来了。李兄，你也在啊？”
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敏锐地察觉到气氛有些微妙，但很聪明地没有多问，只是走进来对张起灵说：“黑瞎子那边初步分析结果出来了，这‘源芯’的能量结构比我们想的还要复杂，而且极其不稳定，常规手段恐怕很难处理。”
张起灵的目光从李景异身上收回，重新变得冰冷而专注。“嗯。”他应了一声，走向操作台，查看上面显示的数据。
吴邪凑到李景异身边，压低声音：“没事吧？小哥他……嗯，话比较少，也不太记得以前的事，你别介意。”
李景异摇了摇头，目光却依然不受控制地追随着张起灵清冷的背影。“无妨。”
吴邪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眼底难以掩饰的痛楚，心下明了了几分，暗自叹了口气。情之一字，最是磨人，尤其是跨越了时空和遗忘的阻隔。
“走吧，这里让小哥处理。你伤还没好利索，需要多休息。”吴邪拍了拍李景异的肩膀，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温和。
李景异最后看了一眼张起灵，对方正全神贯注于屏幕上的数据，再也没有分给他一丝目光。那刚刚因他一丝不适而微澜的情绪，此刻已彻底沉寂，冰封万里。
他收回目光，对吴邪轻轻颔首，跟着他离开了研究室。
金属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将那个冰冷的背影和那段被彻底遗忘的过去，一同隔绝。
走在安静的走廊里，吴邪忽然轻声说：“小哥他虽然不记得了，但他的身体和本能，有时候会记得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李景异脚步一顿。
吴邪没有看他，继续往前走，像是自言自语：“他刚才……是不是对你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李景异沉默着，眼前闪过张起灵那几不可察的蹙眉和指尖的微动。
“……没有。”最终，他这样回答。
忘记了，就是忘记了。那些残存的本能反应，除了徒增痛苦，毫无意义。
岳绮罗用魂飞魄散换来他的新生，不是让他沉溺于另一段早已逝去的过往。
他需要向前看。
只是心口那空洞的疼痛，依旧鲜明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吴邪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在那之后，李景异发现，张起灵出现在他视线范围内的频率，似乎莫名地高了一些。有时是在院子里擦肩而过，有时是在资料室偶然相遇，有时他甚至会沉默地出现在李景异打坐调息的房间外，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站一会儿，然后离开。
每一次，他的眼神依旧冰冷陌生，没有任何表示。
但李景异那颗死寂的心，却不可避免地，因这沉默而诡异的“关注”，泛起一丝自欺欺人的、卑微的涟漪。
遗忘是痛苦的。
而被遗忘的人，那份无处安放的深情与痛楚，似乎更加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