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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士车的引擎刚歇火,后车厢的尘土还没落定,副驾驶的门就“哐当”一声撞在车身上。王磊几乎是踉跄着扑下来的,军靴的钢钉先磕在界碑旁的碎石堆上,跟着整只脚重重砸下去——棱角锋利的碎石被碾得错动,“咔嚓”一声脆响在寂静的界碑旁撞出一串回音,像根针戳破了周遭的屏息。

界碑另一侧的边民队伍里,抱着孩子的女人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抖。她怀里的孩子猛地一哆嗦,刚憋回去的哭声又在喉咙里滚了滚,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吧嗒”掉在胸前的百家锁上,小手却死死攥住女人的衣角,指节泛白。

王磊没顾上这些。他胸前的作训服还沾着一路颠来的泥浆,灰扑扑的像块浸了水的抹布,唯独领口别着的新兵连标兵徽章红得灼眼——那红不是染料的艳,是晒透了的血珠子的亮,在灰扑扑的界碑旁晃得人眼晕。他的手还死死扒着车门框,指节因为用力泛出青白,另一只手攥着95式的护木,掌心沁出的汗把护木洇出一小片深色,防滑纹里嵌着的红土还没干透,是昨天靶场考核时蹭的——那会儿他刚拿了全连第一,枪托还没焐热,就被连长一把推上了支援车,连换身干净作训服的功夫都没有。

风从西侧坡地卷过来,裹着芭茅的涩味擦过他的耳朵。他下意识挺了挺腰,却没注意到裤脚沾着的泥点子正顺着裤缝往下淌,在脚边积成一小圈湿痕。远处橡胶林的影子压在山尖上,墨黑的,像块浸了水的布,把天压得很低。而他胸前那枚红徽章,还在风里轻轻晃,像团没烧透的火苗,在这沉甸甸的边境夜色里,显得格外单薄,又格外执拗。

“黄导!”

声音从身后撞过来时,还带着点没干透的晨露气——是新兵特有的那种生涩,像刚磨过的枪膛,亮晃晃的,却藏不住内里的毛躁。王磊的喉结在脖颈间上下滚了滚,像含着颗没嚼烂的石子,每动一下都带着紧绷的滞涩,显然是攒了半天劲才喊出声。他刚站稳的身子还在微微晃,裤脚的泥块顺着裤缝往下掉,砸在界碑脚边的稻种堆上,溅起几粒圆滚滚的白。

“连、连长让我跟你们汇合,”他的语速比平时快半拍,尾音有点发飘,像是怕说慢了会忘词,“负责警戒西侧坡地!”最后几个字咬得格外用力,仿佛这样就能给自己添点底气,可话音还没在空气里落稳,脚下突然就是一滑。

是散落在地的稻种——不知是谁家麻袋漏了口,新收的稻种滚得满地都是,带着刚脱粒的潮气,圆滚滚、滑溜溜的,踩上去像踩着一摊泼了油的玻璃珠。王磊的脚踝猛地向外侧崴去,上半身瞬间失去平衡,像棵被风拦腰推了一把的青苗,“欸”的一声低呼卡在喉咙里。

他手里的95式自动步枪本是紧紧攥在胸前的,这一晃,枪身跟着惯性往前甩。护木先蹭过他的作训服衣襟,勾得布纹“嘶啦”响,跟着枪管就重重磕在了界碑的水泥棱上——“哐当!”一声闷响,像铁块砸在石头上,震得他虎口发麻。

那界碑立了快二十年,表面布满风雨啃出的麻点,还有几处深浅不一的弹痕。枪管撞上去的瞬间,火星“噼啪”迸出来,细碎的,像被惊飞的萤火虫,在渐沉的暮色里亮了亮,又倏地灭了,只在界碑的灰水泥上留下个淡白的擦痕。

王磊的脸“腾”地红了,握着枪的手更紧了,指节泛白,像是想把刚才那声脆响按回枪膛里去。

我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眉骨,那里还留着刚才趴卧时沾的草籽,刺得皮肤有点痒。眉头就这么一点点蹙起来,像被风揉皱的纸——王磊那站姿,实在太扎眼了。

不是说不标准,新兵连的队列训练刻在骨子里,肩线绷得笔直,枪身贴紧小臂,连握枪的指距都分毫不差。可问题就出在这“标准”上,太硬了,像台上了发条的铁皮人,每个关节转动都带着“咔哒”的滞涩。后背的肌肉绷得能弹开石子,连呼吸都带着用力的鼓噪,胸口起伏得像风箱,哪有实战里该有的松弛?真正的警戒姿势,力气该藏在骨缝里,像猫蜷在草堆里,看着懒,爪子却随时能弹出去。他倒好,浑身的劲都挂在皮上,生怕别人看不出他练过。

这念头刚在心里转了半圈,王磊果然动了。

他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刚才差点摔了,脸涨得通红,慌忙想把姿势扳回来。膝盖先是猛地一挺,“咔”地响了声,像是锈住的合页被硬拽开;跟着手忙脚乱地调整枪位,护木蹭过作训服的布料,发出“沙沙”的摩擦声。枪身被他这么一拽,突然就晃了晃——恰在此时,头顶的月亮钻出云层,清冷冷的光斜斜打下来,正落在他镀铬的枪管上。

那道反光就这么跳了出来。不是柔和的亮,是淬了冰的锐,像突然出鞘的刀锋,又像条受惊的银蛇,顺着枪管的弧度猛地划出去。轨迹又直又急,带着股愣头青似的冲劲,“嗖”地掠过界碑顶端的国徽,直直刺向对岸那片黑沉沉的橡胶林。

橡胶林里的树影密得像堵墙,连风都钻不透,此刻被这道亮线一劈,仿佛瞬间被撕开道细缝。我眼皮猛地跳了跳——这反光在夜里,比信号弹还扎眼。对岸要是藏着人,此刻怕是早就看见了。

“枪身压低!”

我压着嗓子喝了一声,气音裹着夜风的凉意,刚出口就砸在王磊耳后。他脖子上的汗毛猛地竖了竖,像被针尖扫过的兽毛。我的指腹带着掌心的薄茧,在他枪管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那触感是凉的,硬的,带着金属特有的冷意,和靶场里被阳光晒得发烫的枪身完全不同。

“这里不是靶场,”我盯着他护目镜后发愣的眼睛,声音压得更低,每个字都像往他耳朵里塞小石子,“靶场的灯光是暖的,子弹走的是标线,可这儿的月光是冷的,暗处的枪子专盯亮处打——那道反光,跟举着信号弹喊‘往这打’没区别。”

王磊的脸像是被谁兜头泼了盆热水,红意“腾”地从颧骨往耳根子漫,连耳廓都红得发透,像被太阳烤过的熟虾,连带着脖子上的皮肤都泛起层薄红。他“啊”了一声,声音细得像根快绷断的线,手里的枪像是突然烫起来,忙不迭地往怀里收。

胳膊肘撞在自己肋骨上,发出“咚”的闷响,他却顾不上疼。枪身往回收的力道太急,护木的棱角带着刚磨过的糙,蹭过他作训服的斜纹布,“刺啦”一声轻响,勾出根细细的白线头。那线头挂在布眼上晃悠,像根没藏好的尾巴,随着他急促的呼吸轻轻抖。

他大概是想把脸藏起来,迷彩帽檐被他自己往下扯了扯,压得快贴到眉骨,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嘴角——唇线绷得笔直,连带着下颌线都绷得像根拉满的弓弦,下唇被牙齿咬出道发白的印子。

我看在眼里,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这就是新兵啊。老兵的紧张是藏在指缝里的汗,是喉结滚动时的沉,可新兵的紧张是摊在脸上的,红的白的,明晃晃的,像刚拆封的罐头,什么都盖不住。

西侧坡地的芭茅丛突然有了动静。

不是风过处的那种晃。界碑旁的风是斜着刮的,吹得芭茅秆子往东南倾,穗头摇得轻飘,像一群低头絮语的影子。可这会儿动的那丛不一样——是从根上发出来的沉,像有什么东西在底下拱,草叶的弧度猛地往地面塌,穗头沉甸甸地磕着下面的叶鞘,发出“咔啦咔啦”的轻响,带着股压不住的重量感。露水从被压弯的草尖上滚下来,不是顺顺当当的淌,是被这股沉劲震得慌,滴在泥地上时溅起的水花都比别处大些。

王磊刚好在这时候转身。他大概是记起了警戒任务,左脚碾过地上的稻种,发出“沙沙”的轻响,上半身正往西侧转,右肩跟着旋过来,肩胛骨的轮廓在作训服底下顶出个硬邦邦的角。那片晃动的芭茅离他不过二十米,几步路的距离,他暴露在外的右肩就像块白靶子,恰好悬在芭茅丛的视野里。

我眼角的余光刚扫到那丛芭茅,心就猛地往下沉。一道黑影正从草叶间往外钻,不是猛地窜出来的,是贴着地皮蠕动的,像条刚从泥里翻出来的毒蛇,脊梁骨贴着地面起伏,草叶被它挤开时发出“嘶嘶”的裂帛声,比蛇吐信子还瘆人。黑影的胳膊动了动,手里攥着的东西慢慢往上抬——是支mA-1步枪,枪身裹着层潮乎乎的泥,消音器上缠着的黑布发皱,边角磨出了毛边,可那黑布再厚,也挡不住瞄准镜镜片反射的光。

不是月光那种清辉,是冷的,锐的,像冰棱子在暗处闪了闪,恰好刺进我的眼里。

是刚才漏网的渗透兵!搜山时明明清过这片坡地,想来是趁乱钻进了芭茅丛深处,把自己埋在草叶底下,连呼吸都压得极轻,直到这会儿才敢动。他抬枪的动作慢得像在抽丝,可每个关节都透着狠劲,枪管稳稳地往上挑,准星已经对上了王磊的右肩窝。

“小心!”

吼声是从喉咙里炸出来的,带着喉头的血腥味——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住了气管,再狠狠扯着声带往外拽,尾音劈了叉,在风里碎成好几瓣。边民队伍里抱孩子的女人猛地捂住孩子的耳朵,孩子的哭声刚冒头就被闷在掌心,只漏出点“呜呜”的颤音,像只被踩住翅膀的蝉。

我的身体比声音先动。膝盖在稻种堆上狠狠一磕,圆滚滚的稻粒硌得骨头生疼,可这点疼早被肾上腺素冲没了。整个人像颗被掷出去的石子,往前扑的瞬间,作训服的下摆扫过界碑的弹痕,带起的风卷着几粒稻种,“噼啪”打在王磊的护目镜上。

王磊的反应慢得像被冻住了。“小心”两个字钻进他耳朵时,他还保持着转身的姿势,脖颈僵得像段生木,转头的动作带着齿轮卡壳似的滞涩。护目镜的镜片反射着芭茅丛的影子,那影子里正钻出道黑,可他眼里先是空茫,像蒙着层雾,等看清那道黑是支枪口时,瞳孔才猛地缩成针尖。

是支mA-1的枪口。离得太近了,不过二十米,近得能看见枪管里螺旋的膛线,像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边缘还沾着点新鲜的泥——是刚才从芭茅丛里拖出来的,带着草叶腐烂的腥气。黑洞正对着他的胸口,作训服第二颗纽扣的位置,那里的布还被刚才的枪托蹭得起了毛。

渗透兵的手指已经压在扳机上了。指腹磨出的厚茧陷进扳机的凹槽,青筋在他手腕上暴起来,像条绷直的铁丝。他藏在草叶后的脸动了动,嘴角往耳根咧开,露出半截黄黑的牙,沾着泥的脸颊被这笑扯出几道沟壑,像是被钝刀子划开的。更吓人的是他的眼——那里面没有光,只有片深不见底的黑,黑里裹着凶劲,比枪口的黑洞还寒,像两瓣冻在冰里的蛇眼,死死钉着王磊的胸口。

王磊的护目镜上还沾着我带过去的稻粒,镜片后的眼睛睁得滚圆,瞳孔里清清楚楚映着那支mA-1的枪口。新兵连练了三个月的应急规避动作,此刻全变成了脑子里的白雾,握枪的手指蜷了蜷,却怎么也抬不起来,像是被那黑洞吸住了力气,连呼吸都忘了——只看见渗透兵的嘴角咧得更大,那根压在扳机上的手指,已经开始往下沉了。

王磊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黑沉沉的,连月光都透不进去。方才还在护目镜上晃悠的稻粒不知何时落了,镜片里只剩下那支mA-1的枪口,黑得发乌,像口倒扣的井,井沿还沾着芭茅叶的碎渣——那景象钉进他眼里,连带着周围的风、草声、远处边民的呼吸,全被挤成了模糊的色块。

握枪的手僵在半空,像是被看不见的铁丝捆住了。指节本是用力攥着护木的,此刻却突然松了劲,又在极致的恐慌里猛地绷紧,力道大得指腹泛白,连防滑纹里的红土都被挤了出来,混着掌心的冷汗,在枪身上洇出几道深色的痕。这双手昨天还在靶场稳稳托着枪,三点一线练得闭着眼都能对上,可现在,别说抬枪瞄准,就连最基础的侧身规避都做不到——整条胳膊从肩膀到指尖,硬得像段灌了铅的木头,关节缝里像是卡了碎石,动一下都带着钝痛的滞涩。

新兵连的水泥地上,班长吼过的“遇袭先沉肩,枪托顶腰侧”还在耳边响,可那些刻进肌肉记忆的动作,此刻全变成了一团乱麻。他甚至能想起自己考核时行云流水的战术规避,迷彩服扫过地面扬起的灰,靶纸被子弹穿破的“噗”声,可现在,脑子里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像被突然泼了桶冰水,冻得连神经都发木。

只有恐惧是活的。像条冰冷的蛇,顺着脊椎爬上来,缠住了他的喉咙。他想吸气,肺却像被石头压住,只能从喉咙里挤出“嗬嗬”的声,气流撞在干涩的喉管上,带着细碎的震颤,像破风箱在抽气。额头上的冷汗顺着眉骨往下淌,钻进护目镜的缝隙里,蛰得眼睛发酸,可他眨都没敢眨——那枪口还在镜片里瞪着他,连渗透兵指节压在扳机上的青白,都看得一清二楚。

风卷着芭茅叶擦过他的裤腿,“沙沙”响,像谁在耳边磨牙。可他全身的肌肉都绷成了弦,连汗毛都竖着,却偏偏动弹不得。护木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可这点疼远不及心里的慌——原来千百次训练堆起来的底气,在真正的枪口面前,竟轻得像片纸。

“砰!”

枪声炸开时,空气像是被硬生生撕裂了道口子。不是消音器闷住的那种沉响,是带着金属锐锋的爆鸣,像一柄烧红的錾子狠狠凿进夜空,震得人耳膜嗡嗡发疼。界碑上的水泥碎屑被震得簌簌往下掉,砸在满地稻种上,发出细碎的响,衬得这声枪响格外狰狞。

王磊护目镜后的瞳孔还没从那片漆黑的枪口里挣脱出来,就被这声炸响震得猛地一缩。他甚至没看清子弹是从哪来的,只看见道银线在月光里亮了亮——不是慢悠悠飘的,是快得几乎要扯出残影,细得像缝衣针,却带着穿石裂帛的劲,贴着地面飞掠而过。

那道银线擦过芭茅丛顶时,草叶突然往两边炸开,不是被风推的,是被子弹劈开的。“噌”的一声轻响,比蛇吐信子更锐,几片半枯的芭茅叶应声断成两截,断口处还沾着细碎的银亮,像是被高速飞行的子弹烫过。

下一秒,银线就钉进了那片晃动的芭茅丛里。

不偏不倚,正中渗透兵的眉心。

那位置太准了,准得像用尺子量过——就在他两眼之间的鼻梁根上方,那颗沾着泥的眉心突然绽开朵红。不是缓慢晕开的,是猛地迸出来的,血珠混着细碎的骨渣,像被捏爆的红浆果,“噗”地溅在身前的草叶上。渗透兵嘴角那道狰狞的笑还僵在脸上,眼里的凶光却在瞬间熄灭,像被狂风掐灭的烛火,只剩下片骤然空洞的灰。

王磊的喉咙里还卡着半口没喘匀的气,“嗬嗬”的抽气声戛然而止。他眼睁睁看着那道银线的尽头——子弹钻进眉心的瞬间,渗透兵抬着枪的胳膊猛地顿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住了,mA-1的枪管还保持着上挑的弧度,却再没了半分力气。那根压在扳机上的手指,距离击发只差了发丝的距离,此刻却像被冻住般,再也动不了分毫。

血珠顺着渗透兵眉心的弹孔往下淌,先是细如蛛网的血丝,很快就连成了线,钻进他沾满泥浆的眼角,混着那里未散的凶光,坠成沉甸甸的红珠,砸在他胸前的迷彩布上。

王磊这才看清,那道银线根本不是什么残影——是子弹飞行时,被月光映出的一瞬流光。快得像闪电,准得像刻进骨头里的准星,从枪响到击中,快得让人来不及眨眼,却又清晰得像在眼前演了一整出戏。

“噗——”

一声闷响裹着热腥气炸开,像熟透的浆果被生生捏碎在草叶间。血花猛地从渗透兵眉心迸出来,不是平铺直叙的红,是带着层次的——最中心是深紫近黑的血核,往外是泼溅的暗红,再远些,是细碎如星的血珠,裹着几星白森森的骨渣,“簌簌”落在芭茅叶上。那形状真像朵骤然绽开的红罂粟,花瓣边缘还卷着刚破苞的脆,沾着草叶的露水,亮得有些刺眼,却又在瞬间被夜风灌得微微发蔫,往草缝里沉。

渗透兵的脑袋猛地向后仰去,脖颈像是被无形的手狠狠拽了把,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突兀地滚了滚,发出半声卡在喉咙里的“嗬”。他攥着mA-1步枪的手指突然松开,不是缓缓松的,是神经骤然断裂的脱力,五指像被抽了筋的爪子,猛地弹开。枪身失去支撑,先往外侧晃了晃,护木磕在旁边的芭茅秆上,发出“咔”的轻响,跟着就重重砸在泥地里——“哐当!”

这声脆响里裹着好几层音:枪管撞在碎石上的硬响,枪托的橡胶垫拍在湿泥里的闷响,还有消音器上的黑布蹭过草叶的“沙沙”声。枪身还在泥地里弹了弹,消音器朝下磕出个浅坑,枪管却倔强地斜指着天,像条濒死的蛇,尾巴还在微微抽搐。

而渗透兵的身体,在脑袋后仰的瞬间,竟诡异地往前挺了挺。像是神经在做最后的挣扎,肩背的肌肉猛地绷紧,把沾着泥的作训服撑出棱角,膝盖也跟着微微打直,仿佛要凭着这股劲再站起来。可这股劲来得快,去得更快,不过半秒,那绷紧的肌肉就彻底垮了,像被抽去了骨架的麻袋,“咚”地往前栽倒。

“咔嚓——”芭茅丛被砸得剧烈震颤,半人高的秆子拦腰折断了好几根,断口处渗出青白的汁液,混着溅过来的血珠,黏糊糊地往下淌。他的胸口先着地,把底下的软泥砸出个浅窝,跟着是肩膀、侧脸,最后整个身子都陷进草里,压出片深凹的印子,边缘的芭茅秆被压得往外撇,穗头垂下来,像给这具尸体盖上了层半掩的帘。

草叶上的血珠还在往下滴。大颗的顺着叶脉的纹路滚,在叶尖悬成饱满的红珠,“嗒”地落在他沾满泥浆的迷彩裤上,晕开一小团深色;小颗的则嵌在草叶的绒毛里,被夜风一吹,微微发颤,却不肯轻易落下。那“嗒嗒”声在寂静的坡地上格外清晰,和远处偶尔掠过的夜风、界碑旁边民压抑的呼吸,织成一张紧绷的网,网住了刚过去的惊魂一瞬。

他那张沾着泥的脸侧贴在地上,一只眼半睁着,瞳孔已经散了,映着头顶细碎的芭茅叶,再没了半分方才的凶光。只有眉心那朵“罂粟”还在慢慢晕开,血顺着鼻梁往下爬,钻进他半张的嘴角里,把那道狰狞的笑泡得发涨,最终凝固成一片死气沉沉的红。

王磊的脖子还僵在转头的弧度上,像被钉在了原地的木偶。下颌微微脱力,嘴巴张成了个圆,能清晰看见紧抿的牙关突然松开,连带着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滚了滚,却没发出半点声音——方才卡在喉咙里的抽气声,不知何时已经断了。

几滴温热的血珠落在他的颧骨上,带着刚从血管里涌出来的活气,顺着脸颊的弧度往下淌。有一滴钻过他未系紧的领口,烫在了锁骨窝里,他却像没知觉似的,连眼皮都没眨一下。视线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那片芭茅丛里——被压弯的草叶还在微微颤,渗透兵的尸体陷在凹痕里,露出的半截迷彩裤正被血珠打湿,可他眼里什么都抓不住,只有片混沌的白,像靶场被强光晃过的瞬间,连那朵炸开的血花,都成了模糊的色块。

“发什么愣!”

吼声突然从界碑后撞出来,带着股被绷带勒紧的沙哑,像砂纸蹭过生锈的铁板,粗粝地刮过耳膜。王磊的肩膀猛地一颤,那滴在锁骨窝里的血珠被震得滚了滚,终于钻进了作训服的布纹里。

我浑身的肌肉还绷着,听见这声音时,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转头——界碑西侧的老榕树影里,果然倚着个人。是李凯。他半边身子陷在榕树粗糙的树纹里,树皮的裂痕刚好卡着他的腰,右臂被三角巾吊在胸前,绷带从腋下缠到肩头,边缘洇着片淡淡的红,不是新鲜的血,是半干的褐,像被雨水泡过的铁锈。

可他的左手却稳得惊人。88式狙击步枪被他牢牢架在左腿膝盖上,枪身还带着刚击发后的微热,枪管顶端飘着缕细弱的青烟,不是直着往上冒的,被夜风一吹,像根断了的蛛丝,慢悠悠地往榕树的气根里钻。枪身的迷彩漆磨掉了一小块,露出底下的金属原色,那是上次缉毒行动时磕在岩石上的疤。瞄准镜的镜片擦得很亮,星子的光落在上面,折射出细碎的银点,像撒了把碎钻,衬得他眼里的光更亮了些。

他的脸藏在榕树投下的阴影里,只露出半截下巴,胡茬子疯长着,扎在皮肤里,像刚从地里冒出来的草芽。颧骨比住院时更凸,把皮肤撑得发亮,可那双眼睛却没半点病气,眯着缝往芭茅丛瞟,又转过来扫过王磊,带着惯有的厉,却比平时多了点松快——像是刚卸下千斤重担,又像只是随手掸掉了片落叶。

“枪还没凉透呢。”他左手的手指在扳机护圈上轻轻敲了敲,声音里的沙哑淡了点,却仍带着绷带勒出的滞涩,“再愣着,下颗子弹可就不知道打哪了。”

枪管的青烟终于散了,露出黝黑的枪口,像刚睡醒的眼睛,在夜色里眨了眨。

\"凯子?\"我惊得说不出话,\"你怎么在这?不是说还得住院......\"

四个月前的硝烟味仿佛还沾在衣领上。15号界碑那片橡胶林里,流弹是从斜后方的树洞里钻出来的,带着树皮的焦味,我正举枪瞄准毒贩的瞬间,后腰突然被一股蛮力撞开——是李凯。他扑过来时右臂横在我身前,流弹穿透他肩窝的闷响,比枪声更让人头皮发麻。血当时就涌了出来,浸透他作训服的肩章,把“武警”两个字泡成暗红,像朵在枪林弹雨中炸开的残花。

军医剪开他袖子时,我看清了伤口:子弹斜着穿进去,带出的碎骨渣卡在肌腱里,白森森的,混着血沫。医生用镊子夹出弹片时,铁钳碰着骨头的“咯吱”声,让整个临时救护所都静得发慌。他当时麻药还没退,却扯着我袖子笑,说“小伤”,结果转头就被医生按住:“最少躺半年,骨头裂了三道缝,肌腱断了半根,再动胳膊就废了!”

可现在,他就靠在17号界碑的老榕树下。

脸比住院时削瘦了一圈,原本还算饱满的脸颊凹下去,颧骨像两块没打磨的石头,突兀地顶出来,把皮肤绷出层薄茧。胡茬子爬得满脸都是,硬邦邦的,像刚从地里薅出来的铁丝,扎在下巴上,连唇角的疤痕都被遮了大半。但那双眼睛亮得惊人,藏在眉骨投下的阴影里,像浸了露水的星子,比住院时盯着天花板发呆的样子,活泛了不止十倍。

听见我发愣的话,他右边嘴角往耳根扯了扯,想笑,动作却猛了些。右肩的绷带突然绷紧,边缘泛着黄的纱布下,能看见底下皮肤的红肿在微微起伏。他喉结猛地滚了滚,倒吸的凉气带着牙酸的颤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嘶——”

左手却没松劲,稳稳地把88式狙击步枪往身后挪了挪。枪托的橡胶垫蹭过他的裤腿,留下道浅痕,我瞥过去时,正撞见那处磨得发亮的橡胶——比他掌心的温度低些,却带着踏实的暖,是他握了一路的温度。上次在医院见他,这只左手还在输液,针眼青一块紫一块,现在却能把枪端得这么稳,护木上的防滑纹里,还卡着点新鲜的红土,和王磊枪上的靶场红土不同,是这坡地特有的、混着芭茅根的黏。

“躺不住。”他缓过那阵疼,声音里的沙哑淡了些,左手食指在枪托上轻轻敲了敲,“听见电台里喊17号界碑,护士刚换完药,我就把吊瓶拔了。”

“线头刚从肉里拽出来那会儿,护士还在跟我念叨‘再动伤口要崩开’,”李凯的声音里裹着笑,尾音却像被什么东西扯了下,发着颤,右手不自觉地想去按右肩,刚抬到一半又猛地停住,改成攥住胸前的绷带——那里的纱布正随着他说话的起伏,微微往外渗着新的红,“电台就搁在护士站窗台上,滋滋啦啦的,‘17号界碑’‘渗透’这几个词钻出来时,我手里的苹果还没啃完呢。”

他往榕树后靠得更稳些,左手的手指在枪身的防滑纹上蹭了蹭,像是在回味刚才的击发。“跟护士长说‘去趟厕所’,转身就往停车场跑。她那‘哎——’的尾音还在走廊里飘呢,我已经把自行车蹬得飞起来了——医院的老永久,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愣是让我蹬出了摩托车的架势。”

说到这儿,他真笑出了声,右肩又被扯得一抽,疼得他睫毛颤了颤,眼里的光却更亮了。“你是没瞧见那老缅刚才瞄准的样子,”他朝芭茅丛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语气里的不屑像淬了冰,“枪托都没顶实肩窝,瞄准镜往天上瞟了半寸,就这准头,还不如靶场里那台掉了漆的移动靶机。”

话音顿了顿,他的目光扫过还在发愣的王磊,又落回我脸上,那点调侃突然收了,只剩下硬邦邦的狠:“打我兄弟的主意,不管他是老缅还是什么杂碎,都是找死。”

左手握着的狙击步枪被他往怀里紧了紧,枪托的橡胶垫压在作训服上,发出“咕叽”一声轻响,像是在应和他的话。夜风卷着芭茅的涩味吹过来,掀动他额前的碎发,露出眉骨上那道旧疤——那是三年前在界碑旁跟偷猎者搏斗时留下的,此刻在月光下泛着浅白的光,和他眼里的凶劲,拧成了一股更沉的东西。

王磊像是突然被按了启动键,僵直的脖颈缓缓转过来,视线先落在李凯架枪的左手上,又猛地弹向芭茅丛——那里的血珠还在草叶上滚,渗透兵的枪托正斜斜扎在泥里。这一眼刚落定,他的膝盖突然就软了,像被抽去了筋,“咕咚”一声往下沉,整个人踉跄着往前扑,双手胡乱抓了两把,才死死抠住界碑的水泥面。

界碑上的弹痕是旧的,边缘被风雨啃得毛糙,像无数道交错的细沟。他的指腹狠狠嵌进最深的一道弹痕里,那是去年缉毒时留下的枪眼,水泥碴子硌得指节发白,指甲缝里很快沁出细红的血丝,顺着弹痕的沟壑往下爬,像几条受惊的小蛇。他的肩膀还在微微抖,刚才被枪口瞄准的右肩窝,此刻像压着块冰,凉得发麻。

“哇——”

哭声是突然从喉咙里涌出来的,不是扯开嗓子的嚎,是憋着的、抽抽噎噎的响,像被堵住的风箱。他的肩膀一耸一耸的,眼泪从眼角砸下来,先冲开脸颊上的血珠,混在一起,变成淡红的水线,顺着下巴尖往下坠。有一滴落在他攥着界碑的手背上,烫得他指尖颤了颤——那是血的温度,混着眼泪的咸。远处抱孩子的女人悄悄别过脸,孩子的小手揪着她的衣襟,把那片布攥得发皱。

“哭什么!”

李凯的眉头拧成了疙瘩,右眉骨上的旧疤跟着动了动,像条醒过来的小蛇。他左手从枪身移开时,指腹在护木上蹭了蹭,把沾着的红土抹掉些,然后往裤腿上擦——裤腿沾着的泥浆被蹭出片浅痕,露出底下洗得发白的迷彩纹。“刚才那老缅扣扳机的手指,离击发就差根头发丝,”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块冷铁砸在地上,“你要是早半秒沉肩,或者哪怕往左边挪半寸,现在栽在那儿的就是他——这点疼都受不住?”

最后几个字带着狠劲,撞在王磊耳朵里。他的抽噎猛地顿住,像被掐断的弦,肩膀还僵在耸着的弧度上,眼泪却在睫毛上凝住了。攥着界碑的手慢慢松开,转而死死攥住95式的护木,指节因为用力泛出青白,又在瞬间涨成通红——护木的防滑纹深深嵌进掌心,把昨天靶场蹭的红土全挤了出来,混着汗,在枪身上洇出深色的印子。刚才还发僵的指节,此刻竟有了点回弯的韧劲,像被冷水淬过的铁丝。

月光刚好从云缝里漏下来,斜斜打在他脸上。沾着血和泪的皮肤泛着亮,护目镜滑到鼻尖,露出那双眼睛——刚才还盛满恐惧的瞳孔,此刻缩得紧实,边缘带着点被磨过的锐,像刚从靶场捡回来的弹壳,褪去了生涩的亮,多了层沉下去的冷。他望着芭茅丛的方向,嘴唇还在微微颤,却再没发出半点哭腔,只有攥枪的指腹,在护木上轻轻动了动,像是在记那道嵌进肉里的纹路。

李凯的目光从界碑脚边的稻种堆上抬起来,慢悠悠地扫过旁边的边民队伍。刚才的枪声惊得他们都屏住了气,此刻还没完全缓过来,有人低着头绞着衣角,有人偷偷抬眼往芭茅丛瞟,脚步却都牢牢钉在原地,像一圈被风按住的芦苇。他的目光掠过几个缩着肩膀的老汉,掠过攥着镰刀的青年,最后落在队伍最前头那个抱孩子的女人身上。

女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袖口磨出了毛边,刚才大概是下意识用那只袖子护过孩子的头,此刻正用另一只衣角轻轻擦孩子的脸。那衣角带着刚收的稻子味,蹭过孩子挂着泪珠的脸颊时,动作轻得像掸落草叶上的露。孩子的脸埋在她胸前,只露出半截后脑勺,软乎乎的胎发沾着汗,贴在头皮上。那只抓着衣襟的小手却攥得极紧,指节泛白,指缝里漏出半只眼睛——黑葡萄似的,蒙着层水汽,怯生生地往李凯这边瞟,看见他身上的迷彩服,又飞快地缩回去,睫毛在眼睑上投下小扇子似的影。

李凯的喉结在脖颈间重重滚了滚,像咽下了口带着涩味的风。方才扣动扳机时的狠劲,此刻像被什么东西泡软了,沿着脊椎往下淌,在胸口积成一小团暖。他左手握着的88式狙击步枪,刚才还带着击发后的灼意,此刻突然觉得沉。他悄悄往榕树影里侧了侧身,左臂往里收了收,枪身跟着往身后藏得更深——枪管贴着腰侧的作训服,那处布料被枪身压出道浅痕,瞄准镜的镜片刚好被榕树垂下来的气根挡住,连最后一点可能晃眼的反光,都被浓黑的树影吞了进去。

风从芭茅丛那边吹过来,带着点血的腥气,到了榕树底下,却被气根滤成了软乎乎的,拂过女人鬓角的碎发。李凯看着那孩子攥得更紧的小手,忽然想起住院时护士抱着的那盆绿萝,新抽的嫩芽总是怯生生卷着,得用手罩着才敢舒展开来。他把左手的手指在枪托上又蜷了蜷,橡胶垫的纹路硌着掌心,倒比刚才握枪瞄准的时候,更让人觉得踏实。

李凯往榕树后又倚了倚,右肩的绷带被这动作扯得更紧,他却没再抽气,只是抬起下巴往边民队伍的方向扬了扬。那动作幅度不大,带着伤后的滞涩,下巴上的胡茬子跟着动了动,像片被风扫过的枯草。

“把边民带回营区。”

他的声音突然沉了下去,像块石头掉进了深井,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方才说话时的那点松快全收了,喉结在脖颈间滚了滚,把后半句的气攒足了才吐出来:“刚才那枪……”他顿了顿,左眼往对岸橡胶林的方向瞟了瞟,那里的树影黑得像泼翻的墨,“这地界静,枪响传得远,怕不止惊了鸟。”

夜风顺着界碑的棱角溜过来,带着对岸潮湿的水汽,他的睫毛在月光下抖了抖:“缅甸政府军的岗哨离这不远,估计这会儿正摸黑往这边凑呢——保不齐已经踩着芭茅丛往坡下挪了,草叶响得轻,可那股子急劲藏不住。”

他的目光扫过抱孩子的女人——那女人正把孩子往怀里又紧了紧,孩子的小脚蹬在她腰上,鞋上还沾着田埂的泥。“别让老百姓夹在中间受罪。”这句话说得极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硬,“他们手里的镰刀砍得动稻子,挡不住子弹;怀里的娃能笑能哭,经不住枪子儿吓。你带他们走快点,营区的灯光亮,到了那儿,心就稳了。”

说着,他左手往身后的枪托上按了按,像是在给自己也给我递了个准信。榕树的气根垂下来,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影,可那双眼睛亮得很,映着界碑顶端的国徽,比刚才瞄准镜的光更让人踏实。

他的后背先从榕树上离开半寸,树皮粗糙的纹路在作训服上蹭出细微的声响,像砂纸磨过布面。右腿缓缓伸直,膝盖骨“咔”地响了声,像是生锈的合页终于被撑开,跟着左腿也慢慢用力,整个身子便顺着树干的弧度,一点点拔了起来。这动作慢得像在拆一把旧锁,每动一分,右臂的绷带就绷紧一分——原本泛着褐红的旧痕旁,新的红正从纱布里渗出来,先是针尖大的一点,很快就连成了片,像晕在宣纸上的朱砂,往绷带边缘漫。

他却像没察觉似的,眉头都没皱一下。视线越过界碑,落在对岸黑沉沉的橡胶林上,那里的树影密得能拧出水,风穿过去时,带着股潮湿的腥气,像藏着无数双眼睛。左手的手指在88式狙击步枪的护木上轻轻一收,枪身便顺着胳膊的力道往上抬,稳稳架在了左肩窝——没有右臂的支撑,全凭左臂的肌肉绷着,可枪身稳得像长在了他身上,连枪管末端的青烟都飘得笔直。

枪身的迷彩漆沾着点新鲜的泥,是刚才从医院跑出来时蹭的,消音器上的黑布被夜风掀得微微颤动,却挡不住枪管的冷。它斜斜地指向前方,角度不高不低,刚好对着橡胶林最深的那片阴影,像一条蓄势待发的蛇,吐着信子,盯着猎物的动向。

瞄准镜的镜片在夜色里泛着层薄雾,十字准星却亮得清晰。李凯的左眼微微眯起,右眼贴在目镜上,睫毛偶尔扫过冰凉的金属边缘。准星在夜色里缓缓移动,从最左侧的芭茅丛顶,滑到中间的橡胶林间隙,再落到右侧的乱石堆——移动得极慢,却没有半分偏差,像用尺子量过的轨迹。每一次停顿,都像是在给暗处的眼睛递警告:这里有人守着。

那道十字准星,在月光下几乎看不见,却比界碑的水泥面更坚硬,比榕树的根须更执着。它在夜色里游移,又稳稳落定,像一道永远醒着的防线——不管绷带渗了多少红,不管左臂的肌肉有多酸,只要这准星还在动,只要这枪管还指着对岸,这片坡地,这些刚被护在身后的边民,就总有处踏实的影子可躲。

他的呼吸放得极轻,右肩的红还在漫,可左手的指节却越收越紧,把枪身攥得更稳了。橡胶林的风又吹过来,带着对岸隐约的动静,他却只是让准星再往深处挪了挪,像在说:来了,就别想轻易过去。

王磊的右手突然从界碑上收回来,带着水泥碴子的粗糙掌心往脸上狠狠抹了一把。那动作带着股狠劲,像要把刚才的泪和脸上的血全蹭掉——指腹刮过颧骨时,把混着泪的血珠碾成了淡红的痕,沾在他没刮干净的胡茬上,像刚从地里翻出来的红土。他没再看芭茅丛里的尸体,也没看我,只低着头,踩着满地的稻种往李凯那边走。

稻种被踩得“沙沙”响,圆滚滚的颗粒从他靴底滑过,可他的脚步没晃。走到李凯左后方半步远的地方,他停下了,右手猛地抬起来,把95式自动步枪稳稳架在肩头。胳膊还有点微颤,是没散尽的后怕,也是突然绷紧的肌肉在较劲,护木偶尔会轻轻撞一下作训服的衣襟,发出“咔啦”的轻响,可枪口再没晃过——稳稳地对着西侧坡地的芭茅丛,刚才渗透兵钻出来的位置,此刻被他的准星死死锁着。

李凯斜眼瞥了他一下,没说话,只是架枪的左臂又稳了稳。王磊的呼吸还带着点抽噎后的滞涩,却比刚才匀了,胸口起伏的幅度小了,喉结滚动的频率也慢了,像台刚被校准的钟。他的护目镜被推回了额角,露出的眼睛里,那点稚气未褪的慌已经淡了,剩下的是紧抿着的唇线,和瞳孔里映出的枪身冷光。

月光这会儿彻底钻出了云层,清辉泼在两人身上。李凯靠榕树的半边身子浸在阴影里,左半边却被月光镀得发亮——绷带渗出的红在银辉里泛着暗,像块嵌在白纱布上的朱砂,可他握枪的左手纹丝不动,88式狙击步枪的枪管泛着哑光的冷,消音器上的黑布被风掀得轻颤,却挡不住瞄准镜里透出的锐。王磊的身影更亮些,作训服上的泥浆被月光洗出深浅不一的斑,像幅未干的画,可他架枪的胳膊绷得笔直,95式的枪管斜斜指向前方,金属反光在枪身游走,像条苏醒的银蛇。

界碑就立在两人身侧,碑体上的“中国”二字被风雨磨得边角发圆,却仍在月光下透着沉厚的亮。顶端的国徽蒙着层薄灰,可五角星的棱角依旧分明,其中一角还留着弹痕的凹坑,是十年前缉毒战时留下的疤,此刻正被月光照得格外清晰,像只永远睁着的眼睛。

夜风从对岸橡胶林漫过来,带着芭茅的涩味,吹得两人的衣角轻轻摆。李凯的呼吸匀得像钟摆,每一次起伏都和枪身的微动重合;王磊的指腹在护木上慢慢摩挲,把防滑纹里的红土碾得更细,掌心的汗混着血,在枪身上洇出片深色的印子,却再没半分松动。

两个身影在月光里挨着,一个是刚从生死线上拽回半条命的老兵,右肩的伤还在渗血,却把枪握得比骨头还牢;一个是初尝实战滋味的新兵,脸上还挂着泪痕,却把枪端得有了几分重量。枪身的冷光在他们指间流转,与界碑国徽的亮、月光的清辉缠在一起,沉甸甸的,像块浸了水的铁,压在这片边境的夜色里,纹丝不动;却又亮得灼人,像两簇没被风吹灭的火,顺着枪管往前伸,往黑暗深处钻,仿佛真能把那些藏在草叶后的阴翳、躲在夜色里的凶光,全劈成碎末。

远处的橡胶林里传来几声夜鸟的惊啼,很快又被风摁了下去。而这两个持枪的身影,就在界碑旁立着,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交叠在满地稻种上,像给这片土地,钉下了枚不会生锈的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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