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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膏拆下来那天,2166高地的日头带着紫外线的锐,把碎石子晒得发烫。绷带一圈圈松开时,右臂的皮肤泛着种捂久了的瓷白,像终年不见光的岩缝里的苔藓,一遇强光就沁出细密的汗,顺着肘弯的褶皱往下淌,在结痂的旧伤处积成小小的水洼。

邓班蹲在玛尼堆旁,手里转着颗磨掉了漆的弹壳。弹壳边缘的锈迹像凝固的血,蹭在他掌心的老茧上,簌簌掉渣。指节敲弹壳的“笃笃”声里,能看见壳身上深浅不一的划痕——有的是被风沙磨的,有的是抵在岩石上磕的。“胳膊能弯不?”他眼皮都没抬,弹壳在指间打了个旋,“咔”地卡在虎口,露出壳底模糊的年份刻字。

我试着绷紧三角肌往上抬臂,石膏拆去后松弛太久的肌肉像团拧成死结的粗麻绳,猛地被拽着往开扯。那疼不是锐刺般的扎,是钝重的碾——从肩胛骨缝里钻出来,顺着肱骨内侧的筋络往下爬,连带着指尖都发麻,像有截生锈的铁丝在骨头缝里慢慢拉锯,磨得骨膜发烫。牙关不自觉咬紧时,鬓角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迷彩帽的系带。

“能。”字刚从齿缝挤出来,邓班捏着芒果的手突然扬了扬。那芒果青黄相间的皮上泛着层黏腻的白霜,是没干透的橡胶汁,指甲盖刮过能拉出细韧的丝,像文书蘸了蓝黑墨水没甩净的笔尖垂着的墨线。他手腕轻抖的瞬间,芒果带着抛物线砸过来,风里裹着股未熟的酸涩气。

我胳膊肘先动了,像台缺油的机械臂,关节“咔”地响了声。右手刚要抬到胸前,整条胳膊突然卸了劲似的往下坠——不是没力气,是肌肉记忆还卡着石膏的束缚,僵得打不了弯。芒果“啪”地撞在胸前,青硬的果蒂磕在第二颗纽扣上,震得锁骨发麻。橙黄的果汁顺着迷彩服的斜纹往下淌,在第三颗纽扣的凹槽里积成小水洼,边缘还浮着层细密的泡沫,像刚从2166高地石缝里渗出来的雨水,在干燥的岩面上洇开浅痕。

“还得练。”邓班踩着腐叶站起身,军靴的齿纹碾过片半腐的橡树叶,褐黄的叶肉被挤得发黏,混着底下的黑土发出“咯吱”的闷响,碎渣从靴底边缘漏下来,沾在他脚踝的绑腿上。他迷彩服的袖口卷到肘部,露出的小臂肌肉贲张,一道浅粉色的疤横在肌腱上——去年追毒贩时被老藤勒的,当时血顺着藤条往下滴,在腐叶上砸出串暗红的点。如今疤边缘的皮肤皱成细褶,像被水泡胀又晒干的牛皮纸,摸上去能感觉到底下骨头的轮廓。

他用拇指蹭了蹭那道疤,指腹的茧子刮过皮肤发出“沙沙”声:“下午进林子,牧羊人组全体带实弹。”风从橡胶林深处钻出来,掀动他帽檐的伪装网,网眼里卡着的枯叶簌簌往下掉,落在他军靴旁的芒果汁渍上,像给那滩橙黄盖了层碎纱。

丛林的绿是层层叠叠泼上去的——新抽的蕨叶带着点透亮的嫩,老榕叶沉成墨色,藤蔓却泛着油亮的深,缠在枝桠间织成密不透风的网。日头钻过网眼,碎成金箔似的光斑,在半尺厚的腐叶上跳,有的落在朽木的裂缝里,有的沾在卷边的枯叶上,晃得人眼晕。脚踩下去时,腐叶“噗嗤”陷进黑土,混着雨水泡烂的朽木味往上冒,腥得发沉,却偏有野芒果的青甜从缝隙里钻出来——是熟透落地的果子烂在土里,甜得发腻,又被箭毒木的苦气中和了几分,那苦带着点涩,像嚼了口没泡透的黄连,再混上枝叶蒸腾的湿潮,倒比老文书值班室的油墨混铁锈更烈,呛得人鼻腔发麻,偏又醒神,连脚步都轻了几分。

杨文鹏走在最前,迷彩服的肩章早被藤蔓勾得发毛。他握砍刀的姿势像攥着根烧红的铁钎,虎口抵着刀把的缠绳,绳结磨得发亮,沾着层深褐的树汁。刀刃劈进藤蔓时,“唰”地绽开道白痕,断口处立刻冒出乳白的浆汁,稠得像刚熬的米汤,顺着刀背往下淌,在军靴的鞋尖积成小珠,坠在腐叶上“啪”地碎了,晕成浅黄的渍,边缘还卷着点绒毛,是腐叶上的细屑粘了上去。

“左前方三十米,有兽径。”他头没回,侧脸贴在老榕的阴影里,眉骨上的汗顺着颧骨往下滑,在下巴尖悬了悬,滴进衣领。声音压得低,气音裹着点潮湿,像怕惊了叶间的蝉——那些蝉刚歇了声,只留翅尖偶尔碰着树叶的“沙沙”响,倒衬得他的话更清,像块小石子投进绿潭,荡开圈轻波。

香客的身影几乎是贴着地面滑出去的——猫着腰,膝盖微屈,迷彩服下摆扫过腐叶堆,没带起半片碎渣。他窜到老榕树后时,像块突然嵌进树身的石头:布料上的绿纹刚好对上树皮的深褐,肘部的磨损处沾了点新鲜苔藓,连帽檐垂下的伪装网都缠着几缕枯叶,远看过去,仿佛树身自己长出了段会动的枝桠。

他侧耳贴上树干的瞬间,指腹先在树皮上碾了碾。那树皮皴裂得厉害,深沟里嵌着层黑绿的地衣,摸上去又硬又涩,像老文书磨秃的红铅笔头。指节微屈,用指腹的薄茧轻轻敲下去,“笃、笃”两声轻响,带着木头的闷颤往树心钻,回声从树腔里漫出来时,混着远处风过叶隙的“呜呜”声,竟能辨出几分不同。他又敲了两下,指腹的磨砂感蹭过树纹,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有只小虫子在树皮里爬。

“三分钟前有动静,不是野兽。”他忽然回过头,帽檐下的眼睛亮得惊人——不是强光反射的那种刺目,是聚着光的锐,像傣鬼狙击枪瞄准镜里那点锁定目标的亮星,连眼白上的红血丝都看得清。他往脚边偏了偏下巴,那里的腐叶被踩得陷下去一小块,露出底下的泥地:“看这蹄印。”

泥里的印子半干未干,边缘结着层浅壳,是被太阳晒过的痕迹。蹄铁的形状很清晰,却比巡逻马的蹄印浅了半指,印心还有道微微下凹的浅沟,像被重物压出的窝。“咱们的马空着背,蹄印边缘是炸开的,”他用指尖沿着印子描了圈,指甲缝里的泥蹭在地上,“这印子收得紧,边缘还带着点滑痕,像是……驮着重物往坡下走时,马蹄打滑蹭出来的。”话尾带着点笃定的沉,像敲在树身上的那两声“笃笃”,落在空气里,震得周围的蝉鸣都歇了半拍。

阿江蹲得很低,膝盖几乎抵着地面,军裤膝盖处的迷彩布早被腐叶的潮气浸得发暗,沾着的泥点像缀了串深褐的星。他没立刻伸手,先是盯着泥里的蹄印看了两秒——那印子被凌晨的雨水泡得边缘发虚,一圈浅灰的泥晕像被打湿的宣纸边缘,轻轻洇开半寸,细看能发现无数细密的裂纹,是水干后缩出的痕迹。但印子中间那道浅沟却异常清晰,窄窄的,深约半指,沟底的泥被碾得实实的,泛着点冷硬的光,像被什么重物硬生生压出的槽。

他右手食指第二节轻轻往沟里按了按,指腹先触到层湿软的浮泥,再往下探,才碰到沟底的硬边——泥被马蹄碾得密,比周围的土更瓷实,指尖能感觉到沟壁上残留的蹄铁纹路,斜斜的,带着点交错的棱,是负重时马蹄往里收的力道压出来的。“这沟比空马的深三成。”他低声说,气音裹着点潮湿,吹得眼前的碎草轻轻颤。

然后他往旁边挪了挪,避开蹄印最清晰的部分,从背囊侧袋里摸出个透明塑料袋。袋子边角有点卷,是之前装过土样留下的褶皱,他用拇指把袋口捻开,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左手扶着袋底,右手食指和拇指捏着蹄印边缘的泥,一点一点往袋里捻。泥是深褐的,混着腐叶的碎末,沾在指尖凉丝丝的,像攥着块刚从界河捞起的鹅卵石。

装了小半袋,他捏着袋口往中间凑,拉链头的金属齿“咔”地咬住一边,再慢慢往上拉。“刺啦——”声不响,却拖得很长,拉链齿啃过塑料的摩擦声在静悄悄的丛林里格外清,像有只小虫子在啃树叶。拉到顶时,他还特意顿了顿,确保袋口封得严实。

“你看。”他把袋子举到眼前,对着从树叶缝漏下来的光斑晃了晃。袋里的泥随着动作轻轻转,混在泥里的几丝碎草慢慢浮了上来——不是鲜绿的草叶,是浅褐的,干硬的,纤维像被揉过的麻线,边缘还带着点焦黑的痕。“这是罂粟秆。”他指尖点着袋子上对应的位置,声音压得更低了,“晒干了的秆子才会这么脆,一折就碎成这样,新鲜的秆子有汁,折了会黏手。”

碎草在泥里打着旋,像几片被风吹落的枯叶,阿江又晃了晃,袋壁上沾的泥点被震下来,落在碎草旁。“前阵子截获的驮队,马背上的麻袋里就混着这东西。”他把袋子小心地塞进背囊,拉链声又轻响了一下,“这蹄印,十有八九是运那东西的马留下的。”说完,他用手背蹭了蹭鼻尖,沾着的泥点在皮肤上洇出个小褐点,像颗没长熟的野果。

李凯半跪在青石旁,膝盖抵着石面的凹处——那是被常年累月的枪架磨出的浅坑,边缘嵌着层暗绿的苔藓,被汗水浸得发亮。他的班用机枪斜架在青石最高处,枪身与地面成三十度角,正好卡进石面天然的槽里,稳固得像长在了石头上。枪管裹着的伪装网是新换的,网眼缠着野葡萄藤的嫩枝,枝上缀着三片心形的叶,叶尖还悬着水珠——是刚从旁边的榕树上捋的,水珠在光里滚来滚去,像三颗透明的玻璃珠,偶尔“嗒”地掉在枪管上,顺着散热孔往里渗,在金属内壁留下道细水痕。

他的右臂肘撑在膝盖上,肌肉贲张的小臂与枪身几乎平行,迷彩服的袖口被枪栓磨出毛边,露出的腕骨处凝着颗汗珠,正顺着青筋往下爬,快到虎口时被他下意识地用拇指蹭掉。左手食指第二节搭在扳机护圈上,指腹的硬茧蹭着冰冷的金属,留下道浅白的印;指节却因为用力泛着青,像被冻住的石子——那是常年握枪练出的力道,即使放松时,指尖也带着种随时能扣动扳机的紧绷。

枪身的金属部件蒙着层薄汗。枪管下方的机匣盖被手掌捂得发亮,拇指按过的保险栓泛着湿亮的光,像块被反复摩挲的铜镇纸;弹匣与枪身连接的缝隙里卡着点腐叶的碎末,随着他轻微的呼吸轻轻颤。最亮的是机瞄的准星,汗水在上面凝成层水膜,把从树叶缝漏下来的光斑折射成细碎的星,映在他紧抿的嘴角上——唇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下唇正中央有块浅白的印,是被牙齿咬出来的,旧痕叠着新痕,像枪身反复撞击留下的凹坑。

“邓班,左翼山脊需要警戒。”他的声音没抬高,却像块浸了水的石头砸进寂静里。每个字都带着胸腔的共鸣,混着喉结滚动的沉,像机枪射击时特有的那种震颤感——不是脆响,是从深处漫出来的钝,每个音节都像从枪膛里退出来的弹壳,沉得能砸进腐叶里。说话时他没回头,眼睛依然盯着左前方的山脊线,睫毛上沾着的细尘被呼吸吹得轻轻动,准星的反光在他瞳孔里跳,像颗攥紧的火星。

风从山脊那边溜过来,掀动伪装网的藤枝,叶片扫过枪管,发出“沙沙”的轻响。李凯的食指在护圈上碾了碾,指节的青白又深了些——他在数风里的动静,辨着树叶摩擦的声里有没有杂着别的响动。机枪的枪口微微偏了偏,跟着他视线的移动转了半寸,枪管上的水珠被甩下来,“啪”地砸在青石的苔藓上,洇出个深色的圆,像颗刚落地的弹壳。

吉克阿依的身影已经在陡坡上缩成个移动的绿点。她把迷彩裤腿顺着靴筒往上捋了两寸,用军绿色绑腿在脚踝处缠了三圈,结打得紧实,尾端的绳头垂在靴跟,随着攀爬的动作轻轻晃。裸露的脚踝骨突出着,像块被雨水洗亮的白石,上面沾着的苍耳子还带着潮气——是刚从坡底的灌木丛蹭来的,颗颗圆滚滚的,带钩的刺尖勾住了袜口的线绒,像串没系牢的小刺球,她每抬一次脚,就有两三颗顺着靴筒往下滑,在腐叶上撞出细碎的响。

她爬得极稳,不是直上直下的莽劲,而是像条贴着岩壁的蛇:左手抠住岩缝里的老藤,那藤条粗得像孩童的胳膊,表皮皴裂,沾着层深绿的苔藓,掌心攥上去能感觉到内里硬挺的筋络;右手捞过斜生的野杜鹃枝,枝桠带着新抽的嫩芽,指尖掐下去能挤出点黏腻的绿汁,顺着指缝往指甲缝里钻。指甲缝里早嵌满了深褐的泥,是前半截坡地的红土混着腐叶的黑,被汗水泡得发润,绿汁渗进去,晕成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纹,像刚下过雨的红土坡,被蹄子踩出的泥洼里积着草叶的绿。

“呼……”她往对讲机里说话时,带着爬坡时的喘息,气音裹着点湿,混着电流的“滋滋”声,像有只小虫子在听筒里爬,“山脊有新翻的土。”

说话间,她已经攀到坡顶的平台,膝盖抵着块松动的碎石,碎石“咕噜”滚下去,撞在下面的树干上停了。她腾出右手抹了把额角的汗,手背蹭过眉骨时,带起片沾着的草屑。“土是新的,”她蹲下身,指尖插进土里捻了捻,土粒从指缝漏下来,带着股潮湿的腥气,“不是雨水泡松的,是被铁锹翻的——你看这土块,边缘还带着铁锹的刃痕,整整齐齐的。”

她往旁边挪了挪,露出被土盖住的半截鞋印。印子不算深,却清晰得很:前掌的纹路是横七竖八的粗线,后跟有个半月形的凹槽,是解放鞋特有的样式。“鞋印没干透,”她用指尖沿着纹路描了圈,指腹沾的土落在印子里,“边缘的土还发黏,应该是今晨留下的。看这步幅,约莫是个中等个头的男人,重心偏左,像是……扛着东西走的。”

风从山脊那头吹过来,掀动她帽檐的伪装网,网眼里卡着的野菊花瓣簌簌往下掉,落在那堆新土上。她对着对讲机顿了顿,声音里的喘息匀了些,却添了点锐:“邓班,这土旁边的草有被踩倒的痕迹,往界河方向去了。”

傣鬼像片被风钉在枝桠间的枯叶,伏在二十米高的树冠里。他选的那根横枝粗得能架起半张行军床,树皮皴裂处嵌着层黑绿的苔藓,刚够托住他蜷起的身体——左臂肘弯卡在树瘤凸起处,那里的树皮被磨得发亮,是常年潜伏蹭出的痕;右腿膝盖顶着根斜生的细枝,裤腿上的伪装布与枝叶缠在一块儿,不细看竟辨不出哪是布料哪是真叶。

狙击枪被他压在胸腹间,枪管裹着的旧帆布布条早被树汁染成深褐,缝隙里塞着的苔藓绿得发暗,带着雨后的潮气,摸上去黏糊糊的,像老文书砚台里没研开的墨渣。布条边缘磨出的毛絮缠着几片碎叶,是刚才爬树时蹭的,风一吹就轻轻颤,正好遮住枪管的金属反光。枪身与树枝接触的地方垫着块迷彩布,布上的纹路被汗水浸得发深,能看见他掌心的汗渍印——五指张开的形状,指根处的渍最深,是长期握枪压出的痕。

他的呼吸轻得像缕游丝。鼻翼几乎不动,只有喉结极缓地上下滚一下,才算完成一次换气。胸口起伏的幅度比榕树叶被风拂过的颤还要轻,每一次呼气都顺着下颌线往斜下方走,带着树胶的腥气,几乎与林间气流混为一体。耳廓上沾着的点树屑随着呼吸微微动,却没掉下来,像长在了皮肤上。

瞄准镜的镜片斜对着阳光,表面蒙着层薄灰——是故意抹的,为了柔化反光。偶尔有光斑从灰层的缝隙漏出来,忽明忽暗地跳,像叶尖滚到边缘的露,眼看要坠不坠的。镜片里的十字准星稳稳锁着三百米外的老榕树,树身的褶皱、树洞的阴影都看得清,连树后靶纸边缘卷起的毛边都能数出三道。

“目标锁定。”他对着衣领麦克风说话,气音从齿缝里挤出来,轻得像片蒲公英绒,刚飘出就被风揉碎了。耳麦里传来电流的“滋滋”声,混着远处李凯机枪机括轻响的回音,他却像没听见,眼睛始终没离开瞄准镜。

“模拟靶在三百米外的榕树后。”他顿了顿,舌尖顶了顶下唇内侧——那里有块常年咬出的薄茧,“心跳每分钟五十八。”这数字不是猜的,是他贴在左胸的战术背心传感器传来的,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自己脉搏的沉,“比李凯的机枪射速稳。”说这话时,镜片里的准星晃了晃,像被他嘴角极淡的笑意牵了一下,随即又稳稳落回靶心。

风突然紧了些,吹得树枝往东南偏了半寸。他的身体跟着枝桠轻轻晃,像焊在上面的铁件,枪管始终没挪地方。瞄准镜的光斑扫过榕树的气根,根须垂在靶纸旁,被风吹得扫过靶面,在镜片里投下道晃动的影。他的食指在扳机护圈上碾了碾,指腹的薄茧蹭过冰冷的金属,留下道浅白的印——那是在等风停的间隙,也是在等自己的心跳,与三百米外的靶心,连成一条直线。

我趴在半尺厚的腐叶堆里,前胸几乎贴着地面。上层的枯叶早被晒得发脆,压在身下时“咔嚓”碎成细屑,混着底下沤烂的黑泥往上冒气——那气味又腥又涩,是腐殖质发酵的酸混着霉菌的潮,还缠了点野芒果烂在土里的甜,像被雨泡过的旧棉絮捂出的味。右臂肘弯撑在块突起的树根上,石膏拆后没长好的肌肉还发着僵,每撑一秒都像有根细针在肩胛骨缝里钻。掌心的汗浸透了迷彩手套,混着腐叶渗出的黏液往下淌,黏得能拉出细银丝,蹭在树根的苔藓上,像沾了层没熬开的树胶。

观察镜被我稳稳架在左臂弯里,金属镜身被体温焐得发烫,边缘的漆皮早被丛林的藤条刮得斑驳,露出底下的黄铜色,像老文书用旧的铜墨盒。镜片上蒙着层薄水汽,是呼吸时不小心呵上去的,我用手套指尖蹭了蹭,才看清三百米外的老榕树——树身的褶皱里嵌着块靶纸,米白色的纸被雨水泡得发涨,边角卷成小筒,靶心那点红在晃动的光影里忽明忽暗。阳光穿过榕树叶的间隙,在靶纸上投下碎金似的光斑,红点便跟着光斑跳,像只被风追着的萤火虫,刚停在准星中央,又倏地窜开半寸。

我屏住呼吸,食指关节抵着观察镜的调焦轮,慢慢旋动。轮轴里的细沙被磨得“沙沙”响,是上次在2166高地潜伏时灌进去的红土。十字准星终于稳稳套住红点,镜筒里能看见靶纸边缘沾的草籽,黑黢黢的,像文书账本上没涂匀的墨点。“风速每秒三米,偏东。”我的声音压在喉咙里,气音裹着丛林的湿冷,每吐出个字都带着舌尖的麻——是刚才咬着牙撑臂时,牙关太紧硌的。喉结往下滚了滚,把后半句顶出来:“湿度百分之八十,子弹下坠量加两格。”

话音刚落,空气里突然炸开声闷响。不是脆生生的裂帛,是“砰”的沉,像块巨石砸进深潭,震得耳膜嗡嗡发颤。子弹穿透榕树叶的瞬间,我看见树顶的枝叶猛地一沉,碎叶像被谁撒了把绿雪,簌簌往下掉。紧接着,群灰雀“扑棱棱”从树冠里撞出来,得有十几只,灰扑扑的翅膀扫过树叶,带起阵乱响,有的擦着我的观察镜飞过去,翅尖的风扫在镜面上,凉丝丝的。

二十米外的树冠里,傣鬼动了动。他裹在枪管上的布条扫过榕树叶,发出“簌簌”的轻响,像有只小松鼠在枝桠间窜。伪装网的边缘垂着片野芋叶,被他起身时带得晃了晃,叶尖的水珠“嗒”地掉在下面的腐叶堆里,洇出个深色的圆。

“命中。”他的声音从对讲机里钻出来,轻得像片被风吹过的蕨叶,听不出半点起伏。我抬眼望过去,阳光正好从他藏身的枝桠间漏下来,在枪管的布条上投下道金线,苔藓的绿混着布条的褐,倒像块浸在溪水里的老石头。远处的界河隐约传来流水声,混着灰雀远去的翅膀声,丛林又慢慢静下来,只有靶纸还在风里轻轻晃,像片被打穿的枯叶。

邓班的右臂是突然弹起来的,像被无形的线猛地拽了一把。手肘从身侧绷直,拳头攥得铁紧,举在胸前时离喉结只有半拳远。指节个个凸得像小石子,青白色的骨棱顶着皮肤,连虎口都泛着死白——那是常年握枪磨出的硬茧在较劲,掌纹里还嵌着点早上检查装备时蹭的枪油,黑黢黢的,像沾了层没擦净的泥。

他上半身微微前倾,右耳朝着西北方的密林,耳廓动了动,像警惕的兽在辨声。下颌线绷得比枪膛还直,喉结在皮肤下滚了半圈,停在中间没动——是屏住了呼吸。眉头皱得厉害,两道眉峰拧成个深结,褶皱里能看见点昨夜没刮净的胡茬,像被暴雨泡透的麻绳,湿沉地绞在一块儿,连眼角的细纹都跟着绷紧了。

周遭的静来得太突兀。方才还炸成一片的蝉鸣,不知在哪个瞬间戛然而止,像是被谁猛地掐断了弦。最后一声蝉叫的尾音还悬在半空,就被死寂吞了,连带着林间的虫吟、叶动,都消得干干净净。只剩风还在动,穿过上层的榕树叶时是“呜呜”的沉,扫过中层的蕨类又带点“沙沙”的轻,混在一块儿,竟真像界河涨水时的声——不是平日里的潺潺,是带着暗流的涌,闷得让人胸口发紧。

“有马蹄声。”他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低得像块石头滚过腐叶堆,每个字都裹着股压迫感。喉结又重重滚了滚,这次带着吞咽的动作,像是把涌到喉咙口的气硬生生压了回去。“不是咱们的巡逻队。”

话音落时,风正好穿过他身后的野芭蕉丛,叶片“啪”地拍在树干上,倒衬得远处那点“嗒、嗒”声更清了。是马蹄踏在湿泥上的响,比巡逻马的步伐沉,间隙也更乱,像驮着东西在爬坡,偶尔还夹杂着铁件碰撞的“叮当”,脆得扎耳朵。邓班的拳头又紧了紧,指节泛的青里透出点红,像要把那声音攥碎在掌心里。

杨文鹏的砍刀早横在了胸前,刀把的浸油缠绳在掌心勒出深痕,绳结处还沾着今早劈藤条时蹭的白浆。刀刃斜斜朝上,磨得发亮的钢面把树影里漏下的光斑折成碎银,在腐叶堆上跳着窜——有时落在他军靴的鞋带结上,有时扫过香客的帽檐,像条被惊动的银蛇,吐着信子不肯安分。他虎口抵着刀根,小臂的肌肉绷成块硬石,连呼吸都放成了细流,生怕气流吹动刀身,惊了那越来越近的响动。

香客是贴着地面滑到他身后的,膝盖在腐叶上碾出浅沟,迷彩服的肘部沾了层黑泥。他右手捏着颗鸽子蛋大的鹅卵石,石面被指腹磨得发烫,原有的糙纹磨平了大半,泛着层温润的光——像揣在怀里焐了半晌的暖玉,却偏带着棱角,能硌得掌心发疼。左手按在腰间的匕首柄上,指节抵着鞘口的铜环,环上的绿锈蹭在布上,留下道暗痕。他没看杨文鹏,眼梢始终勾着西北方的密林,耳尖动得像受惊的鹿。

阿江的手在背囊里摸索时,指腹先触到了爆破筒的铁皮壳,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往上窜,激得他后颈冒了层细汗。筒身缠着的防滑布磨得发毛,他捏住引信的瞬间,指节“咔”地响了声——那引信是红漆刷过的麻绳,浸过桐油,硬得像段细铁丝,绳头的火帽泛着灰黑。他的手指悬在上面,没敢用力,指腹的汗把麻绳洇出片深痕,看着倒像引信自己在发烫,随时会“刺啦”燃起火星。

马蹄声从林隙里钻出来时,带着种闷沉的“笃、笃”——不是巡逻马那种轻快的踏,每下都像砸在棉花上,裹着湿泥的黏滞。中间混着的金属碰撞声更清了,“叮当、叮当”,是铁桶撞着铁桶的脆响,偶尔还夹着铁链拖地的“哗啦”,该是马背上驮的东西晃得厉害,桶底的铁环蹭着马腹的鞍鞯。

李凯的机枪保险“咔”地弹开时,枪身跟着颤了颤。不是他手抖,是屏住呼吸时,胸腔的起伏带着枪架在动——那枪架在块青石上,垫着的迷彩布被汗水浸出深色的人形。他食指搭在扳机护圈上,指腹的硬茧刮过冰冷的金属,护圈上的防滑纹卡进茧子的裂纹里,疼得他舌尖发麻。枪口微微抬了半寸,瞄准镜的十字准星套住了密林的入口,镜筒里能看见晃动的树影,像有什么东西正拨开枝叶往这边闯。

吉克阿依从山脊上滑下来的样子,真像片被风卷落的榕树叶。她没抓藤条,全凭脚尖在岩缝里借力,迷彩裤的裤脚扫过岩壁的苔藓,带起层绿雾。落地时膝盖弯成个圆润的弧,军靴的鞋尖先点地,再慢慢压下全脚掌,腐叶在她脚下“噗”地陷了半寸,却没发出半点响。她往树干后一贴,背脊与树皮的褶皱严丝合缝,帽檐压得遮住眉眼,只露出抿紧的嘴角。

“三匹马。”她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轻得像蝉翼擦过树叶,气音裹着山脊的风,“骑手穿黑胶鞋,鞋帮沾着红土——跟咱们截获的驮队鞋印对上了。”她顿了顿,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唇,“裤腿卷着,露出的脚踝上沾着碎草,是罂粟秆,晒干的那种,脆得一碰就掉渣。”

话音落时,最前头的马已经撞开了最后一片挡路的野芭蕉,阔叶“哗啦”翻倒,露出马背上驮着的铁桶——黑沉沉的,桶口用铁链锁着,锁环上的锈迹被风吹得簌簌掉。丛林里的风突然停了,只剩马蹄声、金属碰撞声,还有众人绷在喉咙里的呼吸,像根越拉越紧的弦,就等哪一刻“啪”地绷断。

傣鬼的枪响炸开时,丛林里的风都顿了半秒。不是那种脆生生的裂帛声,是“砰”的一声沉响,像块烧红的铁砸进冰潭,震得空气都在颤——声波撞在老榕树的树干上,弹回来,在枝桠间打着旋,把叶尖的露水震得簌簌抖。

子弹的轨迹快得像道银线,肉眼几乎抓不住,只看见马左耳的鬃毛猛地炸开——不是被风吹的,是子弹擦过时带起的气流扫的,几缕灰黑色的鬃毛打着旋飘起来,像被剪刀铰断的线。紧接着,“噗”的一声闷响,子弹钉进前方三米外的酸枝树干里。那树干粗得像水桶,树皮皴裂如老龟背,子弹钻进去的瞬间,先是凹进个浅坑,随即炸开片细碎的白——不是纯粹的木屑,是混着树汁的木渣,白生生的,带着点浅黄的浆,像朵突然绽开的白梅,花瓣层层叠叠往外涌,又被震力推着往下掉,有的粘在树皮的裂纹里,有的落在腐叶堆上,“嗒嗒”响,像撒了把碎瓷。

马是匹灰黑色的滇马,原是低着头啃路边的野豌豆藤,被这响动惊得猛地抬起前蹄——不是慢悠悠的扬,是“腾”地一下竖起来,前腿绷得像两根铁柱子,蹄子上的铁掌在日光下闪着冷光,差点踹到旁边的骑手。马的喉结剧烈滚动,发出“咴咴”的嘶鸣,不是平日的轻啼,是带着惊恐的锐叫,像被刀剜了似的,声浪撞碎了树冠的静默,震得更高处的芒果坠下来,“咚”地砸在腐叶上,橙黄的果肉溅开,混着泥,像块被摔碎的蜜蜡。

叶尖的露水被这嘶鸣震得没了耐心,大片大片往下掉。有的顺着叶脉滑到叶尖,凝成豆大的珠,“啪”地砸在骑手的军靴上,洇出个深色的圆;有的直接从半空坠落,穿过层层叠叠的叶隙,像串断了线的碎银,落在腐叶堆里,没声息地渗了进去。

骑手们的反应慢了半拍。最前头的那个正拽着缰绳调整铁桶的位置,马扬起前蹄的瞬间,他的身体像被无形的手往前推,腰弯成个夸张的弧,右手死死抓着马鞍,左手却脱了力,腰间的砍刀“哐当”一声坠下来。那刀是把老式的藏刀,刀柄缠着红绸子,绸子原是鲜亮的红,此刻却褪成了浅粉,边缘磨出毛边,还沾着点暗红的血渍——许是之前劈藤条时蹭的。刀身砸在腐叶上,先弹了一下,再骨碌碌滚了半圈,红绸子跟着翻卷,沾上了层褐黄的泥,泥里还缠着几根碎草,像团被土染过的火苗,最后卡在块朽木的裂缝里,不动了。

另外两个骑手也没能稳住。左边的那个被马甩得侧过身,膝盖先着地,“咚”地撞在块碎石上,疼得他闷哼一声,手撑在泥里,指甲缝里立刻嵌满了深褐的土。右边的那个更狼狈,直接从马背上滑了下来,臀部砸在腐叶堆上,震得周围的朽木“咯吱”响,他想撑着站起来,手却摸到了刚才掉落的砍刀,吓得猛地缩回手,指腹蹭到刀刃,留下道浅白的印。

马还在原地刨蹄,前腿落下时,蹄铁碾过腐叶,发出“咯吱咯吱”的响,铁桶里的东西随着晃动“哐当哐当”撞着桶壁,是硬物滚动的声。骑手们的黑胶鞋踩在泥里,鞋印比刚才深了半寸,裤腿上沾的罂粟秆碎末被震得掉下来,混着红土,在地上积成小小的堆,像撒了把干柴灰。

傣鬼藏身的树冠里,伪装网的布条轻轻晃了晃。他没动,只有枪管上的苔藓往下掉了两小块,落在下面的蕨类植物上,没惊起半点声。刚才开枪的后坐力还残留在肩窝,像块暖石慢慢散着热,他的呼吸重新匀了,瞄准镜的镜片里,骑手们慌乱的身影正慢慢清晰——像被风吹散的雾,露出底下藏着的东西。

“演练结束。”

邓班的声音像块浸了凉水的石头,“咚”地砸在紧绷的空气里。不是吼出来的,是从胸腔里滚出来的沉,带着点树皮摩擦的糙,瞬间就把丛林里的惊惶压了下去。他从老榕树后走出来时,军靴的齿纹正碾过刚才那道马蹄印——印子边缘的湿泥被踩得往外溢,深褐的土浆顺着纹路往上爬,把原本半指深的浅沟碾成了个凹坑,里面的碎草梗被压得贴在泥上,像被钉住的细铁丝。

他停在阿江面前,视线先落在那只还悬在背囊口的手上。阿江的手指蜷着,指腹还沾着引信的红漆,听见这话,猛地往回缩,手背撞在背囊的铁皮扣上,“咔”地响了声。“阿江,”邓班扯了扯他背囊的肩带,带子上的卡扣松了半寸,露出里面晃荡的水壶,“你刚才那引信握反了——红漆朝里,火帽对着自己,真炸起来,不用等毒贩动手,你先给大伙表演个开花。”

水壶被晃得“哗啦”响,里面的水撞着壶壁,像揣了只扑腾的鱼。阿江的脸腾地红了,从耳根烧到脖颈,喉结滚了滚,想说什么,最后只把背囊往身后挪了挪,指尖在引信上蹭来蹭去,蹭得那点红漆淡了些。

邓班又转向杨文鹏,目光扫过他胸前的砍刀。刀身还亮着,刚才的反光在腐叶上留下的亮痕还没散尽,刀刃沾着的白浆已经凝成了硬壳。“杨文鹏,”他屈起手指,敲了敲刀背,“你那刀举得比界碑还高,反光在三百米外都能看见——真遇上事,不用瞄准,人家顺着光就把你钉在树上了,能卖三次,算给你留了回全尸。”

杨文鹏的耳根也红了,他把刀往身后藏了藏,刀鞘撞在树干上,“咚”地闷响。虎口的缠绳被汗浸得发深,他下意识地攥紧,指节泛白,刀身的反光在他脸上跳了跳,像在嘲笑。

香客还蹲在地上,膝盖陷在腐叶里,军裤沾着的泥渍像幅没干透的画。他手里捏着根枯树枝,枝梢被他磨得发尖,正一下下戳着骑手脚边的模拟枪。那枪是塑料壳的,被日头晒得软塌塌的,边缘卷着圈毛边,不是规整的卷,是东倒西歪的翘,像小兰那朵纸花上被砖窑火星燎出的焦痕——焦黑的边,带着点脆,碰一下就掉渣。

“邓班。”他忽然抬头,树枝停在枪身的裂缝处,眼里的光带着点没散的锐,像刚从瞄准镜里拔出来似的,“这马蹄印……是真的吧?”

腐叶的腥气顺着风飘过来,裹着他的话往邓班那边去。他捏着树枝往蹄印的方向指了指,指尖的泥蹭在裤腿上,“你看这印子里的泥,带着草根的韧劲,不是道具用的细沙土——还有阿江刚才装的那袋泥,里面的罂粟秆碎末,脆得像被晒了整夏的玉米秆,一捻就成粉,道具哪有这么真?”

树枝被他捏得发颤,梢头的碎木屑簌簌往下掉,落在模拟枪的塑料壳上。香客的眉峰皱着,像刚才邓班辨声时那样,眼里的疑不是怯,是股拧劲,像要把那点不对劲从腐叶里刨出来。

邓班没立刻答,只是往界河的方向瞥了眼。风从那边钻过来,掀动他帽檐的伪装网,网眼里卡着的野菊花瓣掉下来,落在香客脚边的蹄印里,像滴进泥里的黄。丛林里的蝉鸣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知了知了”地叫,却没刚才那么欢,倒像在应和香客的话,透着点不安分。

邓班没应声,只是缓缓转过身,军靴碾过脚边半腐的榕树叶,发出“咯吱”一声闷响,像在碾碎什么没说出口的话。他的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绿,往西北方的界河探过去——那里的芦苇长得比人高,密匝匝的茎秆挨在一块儿,风过时,叶片互相摩擦,发出“沙沙”的絮语,倒真像道绿色的墙,墙顶还缀着层白绒绒的芦花,被日头晒得发脆,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像撒了把碎雪。

墙缝里能看见界碑的顶,青灰色的石灰岩被雨水洗得发亮,石缝里嵌着的红土像凝固的血。碑顶的棱角被常年的风沙磨得圆钝,却依然透着股硬气,阳光落在上面,反射出的光不是暖的,是冷的,像块浸在冰水里的铁。邓班的视线在碑顶停了两秒,又慢慢滑下来,掠过芦苇荡里偶尔惊起的水鸟,落在远处泛着银光的河面——界河的水在日头下晃得人眼晕,水流声被风揉碎了,传到耳边时只剩点模糊的“哗哗”,像谁在远处抖着块湿布。

就在这时,挂在邓班胸前的对讲机突然“滋啦”一声爆响,电流的杂音像群被惊动的马蜂,在寂静的丛林里炸开来。金属外壳上的漆皮早被藤条刮得斑驳,露出底下的黄铜色,此刻被他的体温焐得发烫,机身微微震动,是里面的元件在颤。

“邓班!”杨文鹏的声音从杂音里钻出来,带着股没压住的急,每个字都像被电流咬过,发着颤,“杨队刚传的消息——边境线新发现罂粟种植点,坐标在红土坡往西五公里,橡胶林深处!”

电流声“滋滋”地裹着他的话,有些字被磨得发虚,却字字清晰地砸在空气里。邓班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原本松弛的肩线瞬间绷紧,像张被突然拉紧的弓。他抬手按住对讲机,指腹的老茧蹭过冰冷的金属按键,留下道浅白的印:“再说一遍,坐标确认?”

“确认!”杨文鹏的声音更急了,背景里还混着树叶摩擦的“哗啦”声,像是在跑动,“杨队说,无人机拍到的,至少有三亩,刚种下没多久,土还是松的——跟咱们刚才发现的马蹄印方向,对上了!”

风突然紧了,芦苇墙猛地往一边倒,露出界碑更清晰的轮廓,碑身上“中国”两个字的红漆虽然褪了色,却依然扎眼。对讲机还在“滋滋”响,杨文鹏的喘息声透过电流传过来,像条被拽紧的绳,一点点勒紧了丛林里的空气。邓班望着那片摇曳的芦苇,军靴又碾了碾脚下的腐叶,这次的响动更沉,像在给某个决定敲下句点。

杨杰穿过橡胶林时,裤脚的泥渍蹭在蕨类植物上,带起串细碎的绿雾。他的迷彩服像刚从晨露里捞出来的,布纹里凝着晶莹的水珠,稍一动就顺着衣摆往下掉,在腐叶上砸出星星点点的湿痕。裤腿卷到膝盖上方,露出的小腿上横着三道红痕——不是规整的划痕,是野藤斜抽过的印,新鲜得泛着血珠,边缘还沾着点藤条的绿汁,像刚被鞭子抽过的皮肤,疼得发亮。

他在块相对平整的腐叶堆前蹲下,膝盖“咔”地响了声,像是压着块没碾碎的石子。从背囊里抽出卫星地图时,塑料覆膜上的折痕深得像刀刻的,边角卷着硬挺的边——不是自然卷曲,是被汗水浸透后又在烈日下晒干的硬,指尖一碰就能听见“沙沙”的脆响。地图铺开时,边缘还倔强地往上翘,他用石块压住四角,石头上的苔藓沾在地图背面,像洇开的绿墨。

“这是三天前的航拍图。”他的声音带着点喘,喉结在晒得发黑的脖颈上滚了滚。右手食指在图上戳了戳,指甲缝里嵌着的红土蹭在塑料膜上,留下道浅褐的印。指尖还沾着股呛人的味——是烟草混着橡胶林的湿腥,烟丝的焦糊里缠着露水的凉,像刚从界碑旁的烟袋锅里捞出来的。“看见这些红点没?”

图上的红点密密麻麻,沿着橡胶林的边缘蜿蜒,像条刚爬过的蛇——蛇身粗壮处红点挤成一片,该是种植密集的地块;细瘦处红点稀稀拉拉,该是运输的小径;最前头的蛇头昂着,离界河的蓝线只剩半寸,红点大得像滴凝住的血。

“红土坡的老秦昨天去看玉米地,”杨杰低头吐了口带血丝的唾沫,唾沫落在腐叶上,洇出个小小的黑圆,“抄近路穿橡胶林时,看见林子里冒黑烟。那烟不是烧枯枝的灰烟,是黑沉沉的,裹着股甜腥味——他说跟年轻时在界河对岸见的一模一样,甜里带涩,涩里缠焦,闻着让人舌根发麻。”

他用指甲在蛇头处用力掐了下,塑料膜被掐出道白痕。“我们在界碑附近截获过三批驮队,”指尖往西北偏了偏,点在界河标记旁的小黑点上,“马背上的铁桶都锁着,锈得能刮下红渣,桶底沾的泥化验过——”他顿了顿,指腹在红点上碾了碾,汗渍在膜上晕开片浅白,“里面有红土坡特有的铁锰矿粉,在阳光下能看出金属闪,跟你刚才踩的蹄印泥样,成分对上了,连矿粉的颗粒度都不差。”

风从橡胶林深处钻出来,掀动地图的一角,露出背面印着的等高线,像圈没画圆的年轮。杨杰伸手按住地图,掌心的汗混着红土,在“蛇头”处抹出片模糊的褐,“这蛇,快游到界河了。”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怕被风听见,“老秦说,烧烟的地方有新翻的土,土里头埋着没烧尽的罂粟壳,壳上的白浆干了,像层没刮净的蜡。”

地图上的红点在日光下泛着冷光,与杨杰小腿上的红痕互相映着,把周遭的腐叶腥气都染得发沉。他捏着地图边角的手指泛白,指节抵着塑料膜,像要把那条“蛇”钉死在纸上。

阿江的脸是骤然失了血色的,像被谁猛地扣上了层刚脱模的石膏——从耳根到下颌,白得发僵,连唇线都泛着青。他攥着爆破筒的手不知何时蜷成了拳,指节抵着铁皮筒身,硌出几道青白的印。引信上的红漆塑料被指腹反复摩挲,原本光滑的表面磨出层毛边,汗渍浸进去,在上面洇出片深褐的痕,连空气里都飘着点塑料被蹭热的微腥。

“刚……刚才的演练……”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被条浸了水的野藤死死勒住,每吐出个字都要费尽全力。喉结在颈间剧烈滚动,却咽不下堵在喉头的气,气息从齿缝里挤出来时,带着点发颤的嘶响,“那些骑手……是不是……是不是真的?”末了的几个字几乎不成调,牙齿打颤的轻响混在里面,像风中抖索的细枝。

他忽然低头去看自己的鞋尖,军靴上沾着的腐叶碎末正簌簌往下掉。方才模拟骑手落马时,他分明看见其中一个“骑手”的黑胶鞋后跟上,沾着块暗红的泥——那泥里混着点银亮的金属屑,不是道具该有的东西,倒像从界碑石缝里抠出来的铁锰矿渣。

傣鬼从树冠上落下来时,像片被风精准投下的枯叶。他屈膝缓冲的瞬间,军靴碾过片蕨类植物,叶片“啪”地贴在地上,溅起的泥点沾在裤脚,与伪装网的绿混在一块儿。狙击枪斜挎在肩上,枪管裹着的旧布条被风掀起,边角磨出的毛絮飘得像面褪色的旗,布条上沾着的苔藓绿得发暗,蹭在锁骨处的迷彩服上,洇出片深褐的痕。

他在杨杰身边蹲下,膝盖压着块松动的碎石,石缝里的蚂蚁正慌慌张张地往深处钻。瞄准镜的镜片斜对着日光,表面蒙着的薄灰被他用袖口蹭了蹭,露出片清亮的玻璃——里面正映着地图上蜿蜒的红点,像条被困在塑料膜里的血蛇。“我刚才打空的那颗子弹,”他的声音里没什么起伏,指尖在镜片上轻轻点了点,那里的红点正随着呼吸微微晃动,“弹道轨迹比校准值偏了半米。”

风从西北方钻过来,掀动他额前的碎发,露出眉骨下那双极静的眼。“不是手不稳,”他补充道,指腹在瞄准镜的调焦轮上碾了碾,轮轴里的细沙发出“沙沙”的响,“是子弹掠过芦苇丛时,被气流顶偏了——那丛芦苇有新压的痕迹,半人高的秆子倒了片,根须翻着湿泥。”

他往界河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阳光正落在远处的芦苇荡上,泛着层晃眼的银。“里面有串脚印,”傣鬼的指尖在地上画了个浅弧,“比解放鞋深两指,边缘的泥翻卷着,像被重物坠得陷进去的。鞋印里的草屑还没干透,负重靴的纹路嵌在泥里,能数出十七道棱——是往界碑方向去的,步幅越来越大,像是在赶时间。”

李凯的机枪突然发出声脆响——“咔”,是枪栓被猛地往后拽的动静。金属部件摩擦时带起股淡淡的机油味,枪身的烤蓝在日光下泛着冷光,把他紧抿的嘴角照得愈发清晰。那嘴角的肌肉正微微抽搐,不是剧烈的抖,是细弱的、有节奏的跳,像只受惊的小虫子在皮下钻,连带着鼻翼都动了动。

他没看任何人,眼睛始终锁着橡胶林深处,机枪的准星在腐叶上投下道细长的黑影,随着呼吸轻轻晃。“邓班,”他开口时,声音像从机枪膛线里碾过的,带着股淬了火的硬,每个字都砸在地上能弹起火星,“什么时候动手?”

喉结在他脖颈上滚了滚,带动着锁骨处的青筋跳了跳。他右手的拇指抵着扳机护圈,护圈上的防滑纹卡进指腹的老茧里,疼得他舌尖发麻,却偏偏攥得更紧了——枪身的温度透过掌心往上窜,与他胸腔里翻涌的热气撞在一块儿,竟生出种灼人的烫。

风突然紧了,卷着橡胶林的腥气往这边扑,吹得李凯枪管上的伪装网哗哗响。网眼里卡着的野酸枣坠下来,“咚”地砸在枪身上,弹起的枣核落在他靴边,像颗没爆的子弹。他的嘴角肌肉还在跳,只是那跳动里多了点决绝的沉,像在倒计时的秒针。

邓班摘军帽的动作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干脆,手指勾着帽檐往起一掀,迷彩帽檐上的红土渣簌簌往下掉,落在肩头的伪装网里,像撒了把碎朱砂。他屈起食指,在帽檐内侧轻轻一弹——“嗒”,一小撮红土应声而落,正砸在地图上蜿蜒的红线上。那土渣里混着点细碎的草梗,是从2166高地带来的,落在“蛇身”的褶皱处,像给这条血色长蛇撒了把呛人的药粉,要把它呛得蜷起身子。

军帽被他随手按在膝头,露出额前被压出的浅痕,汗渍顺着眉骨往下淌,在颧骨处汇成小珠,却没滴下来,像被晒硬的盐粒嵌在皮肤里。“今晚进橡胶林。”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进深潭,震得周围的蝉鸣都弱了半分。右手食指关节在“罂粟种植点”的红圈上重重敲了敲,“笃、笃”两声,在寂静的丛林里格外清,像是敲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香客。”他抬眼扫向蹲在树后的香客,对方手里还捏着那根戳过模拟枪的树枝,闻言立刻把树枝往腐叶里一插,站起身时膝盖“咔”地响了声。“你带夜视仪,提前半小时摸进去,”邓班的指尖在地图上划出道虚线,从橡胶林边缘直抵种植点腹地,“重点查西北侧的排水沟,上次截获的驮队脚印,最后消失在那片水洼附近。”香客点头时,耳尖动了动,像在默记路线,帽檐下的眼睛亮得像藏了星。

“吉克阿依。”邓班转向刚从山脊下来的姑娘,她正用草叶擦着靴底的泥,草叶的绿汁在鞋帮上洇出浅痕。“你熟橡胶林的瘴气时辰,带主力队走老猎人的药径,”他指了指地图边缘标注的虚线,“酉时三刻进林,亥时前必须到位——那片的箭毒木你认得,别让弟兄们碰树皮。”吉克阿依把草叶往嘴里一咬,腾出双手敬了个礼,嚼着草的侧脸在树影里显得格外利落。

目光落在阿江身上时,邓班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动。阿江还攥着爆破筒,指腹在引信上蹭得更急了,塑料壳被蹭出片发白的痕。“阿江,”邓班的声音缓了半分,却带着不容错辨的重,“爆破装置按实战规格备,引信朝向标红——再握反,我让你去界碑旁晒三天太阳。”阿江的脸腾地红了,忙把爆破筒往背囊里塞,背囊的拉链“刺啦”响着,像在替他认错。

最后,他的视线转向我。那目光算不上锐利,却冷得像界碑上的青灰石,带着常年守边的硬气,扫过来时,连鬓角的汗都像是结了层薄霜。“黄导。”他开口时,喉结滚了滚,把丛林的湿腥气都压了压,“你的观察镜,重点盯橡胶林西北角的老榕树。”

他往西北方抬了抬下巴,那里的橡胶林在暮色里泛着深绿,老榕树的轮廓像个沉默的巨人。“上次截获的吗啡桶,我们在桶底刮了层树皮屑,”邓班的军靴碾过脚边的罂粟秆碎末,褐色的碎末混着红土粘在靴纹里,“化验说,是斜叶榕的皮,树龄至少五十年。”

他顿了顿,指节又在地图上敲了敲,这次是敲在标着榕树图标的黑点上。“五十年的斜叶榕,树干里多半是空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怕被风听去,“那些人惯会把东西藏在树洞里,用腐叶堵着,外面看不出来——你盯紧树身的裂缝,尤其是向西的那道,上次的树皮屑就带着那边特有的苔藓味。”

风从橡胶林深处钻出来,掀动地图的一角,露出背面印着的海拔数据。邓班伸手按住地图,掌心的汗混着红土,在榕树图标上抹出个模糊的褐团。“你的观察位选在东侧的石崖,”他补充道,眼神里的冷渐渐沉成笃定,“视野够,能看见树顶的气根——气根动得反常,就是有动静。”

我攥着观察镜的手紧了紧,金属镜身的凉意顺着掌心往上窜,却压不住指尖的烫。远处的界河传来隐约的流水声,混着邓班指节敲地图的“笃笃”声,像在给今晚的行动敲着前奏。

夕阳把最后一缕熔金泼在丛林顶,树影便顺着坡地往深处淌,越拉越长,越拖越沉。老榕树的影子像只摊开的巨掌,指节处的虬枝影在腐叶上蜷成圈,要勾住脚踝;藤蔓的影细长得像缠绕的手指,顺着军靴往上爬,连空气里都浸着股被拉扯的沉——仿佛整片林子都在俯身,要把我们往暮色里拽。

杨文鹏蹲在块平整的岩石上,膝盖抵着通讯设备的金属箱,箱面被晒得发烫,烙得迷彩裤膝盖处的布纹微微发皱。他正低头拨弄耳机线,那线是老式的银灰色,外皮磨出几道细裂纹,露出里面的铜丝,像冻僵的蛇鳞。线在他手腕上绕了三圈,尾端的麦克风垂在虎口,金属网罩上沾着点晶莹的唾沫星子——是刚才试音时凑近说话溅的,被夕阳一照,亮得像缀了颗碎钻,随着他手指的动作轻轻晃。

“咔嗒”一声,他拧动对讲机的调频旋钮,电流的“滋滋”声突然清了些。“杨队刚传的信,”他侧过头,耳机线从耳廓滑到颈后,蹭着晒得发黑的皮肤,留下道浅白的印,“禁毒支队的人已经在界河对岸的芦苇荡里布控了。”

他顿了顿,指尖在麦克风上擦了擦,唾沫星子晕开成片浅湿。“望远镜能看见对岸的芦苇在动,”声音压得低,气音裹着夕阳的暖,“该是潜伏的弟兄在调整位置,水面上飘着他们放的伪装网,跟芦苇一个色,不细看根本辨不出来。”

风从界河方向溜过来,掀动他额前的碎发,露出眉骨下紧锁的眉头。“但得留神,”他把耳机往耳孔里塞了塞,指腹按在耳罩上转了半圈,“这次的毒贩带了家伙,是改装过的猎枪。”

“枪管锯短了半尺,却加了膛线,”他的拇指在通讯设备的按键上敲了敲,按键的漆皮掉了块,露出底下的黄铜,“听杨队说,是用老式双管猎枪改的,拼了摩托车的排气管当消音,射程硬生生比咱们的步枪远出五十米——上次在红土坡截获的弹壳,就是这种枪打出来的,弹头磨得特别尖,穿透力能击穿三毫米的铁皮。”

夕阳的光渐渐沉成橙红,把他的侧脸照得一半亮一半暗。耳机里突然传来“滋啦”一声,是杨队的回应,杨文鹏侧耳听着,喉结滚了滚,嘴角抿得像块被晒硬的红土。“知道了,”他对着麦克风说,唾沫星子又溅上几点,“我们会注意射程,等信号再动。”

说完,他把耳机线在手腕上缠紧,银灰色的线勒进皮肤,像道细蛇在咬。远处的丛林影子更深了,已经漫到他的靴边,仿佛下一秒就要顺着裤腿往上缠,把这最后一点夕阳的暖,也拖进无边的暗里。

香客的身影是骤然窜出去的,像被什么猛地拽了把——他猫着腰,脊背弓成张绷紧的弓,迷彩服后襟被风掀起个角,露出里面汗湿的军绿色背心。跑动时膝盖几乎磕着腐叶堆,裤腿扫过蕨类植物,带起串细碎的绿雾,“哗啦”声撞在橡胶林的浓绿里,像颗石子投进深潭。

不过半分钟,他的背影就被层层叠叠的叶幕吞了——先是军帽的伪装网混进榕树的气根,再是肩章的棱角没入藤蔓的阴影,最后连摆动的手臂都成了树影里的一抹晃。只有前方的树叶还在不规则地动:老榕的阔叶“啪嗒”拍着枝桠,野芭蕉的卷叶被撞得翻卷,像面面被风扯动的迷彩信号旗,绿得发暗的叶尖沾着他带起的泥点,有一下没一下地晃,报着他行进的方向。

吉克阿依几乎是踩着香客的脚印窜出去的。她屈膝发力的瞬间,军靴的齿纹从腐叶里猛地拔起,带起的泥块“啪”地甩在旁边的野牡丹叶上——那泥是深褐的,混着半干的腐叶碎屑,在油亮的绿叶上洇出个圆点,紧接着又是第二块、第三块,顺着她跑动的轨迹连成串,像被谁用笔尖匆匆划过的省略号,点与点之间还缠着半片碎草,是靴底刮下来的。

她跑起来不像香客那样沉,更像只受惊的麂子,脚踝转动时带起的苍耳子“簌簌”往下掉,却总能在藤蔓挡路的瞬间侧身躲开,指尖拨开细藤的动作快得像道闪,留下的浅绿指痕在褐藤上亮得显眼。

原地只剩阿江。他还蹲在那块被阳光晒暖的岩石旁,爆破筒横在膝头,铁皮筒身被体温焐得发烫,缠在上面的防滑布磨出毛边,沾着他手心的汗,发潮发黏。右手食指在引信上反复划着——那引信是红漆刷过的麻绳,浸过桐油,硬挺得像段细铁丝,绳头的火帽泛着灰黑。他的指尖抖着,从绳头划到中段,再倒回来,指甲盖刮过红漆的地方露出底下的黄,像在数着什么。

“三秒……拔销……甩出去……”嘴里的念叨声很轻,气音裹着腐叶的腥气,断断续续的,像在数红土坡地头的玉米棵——小时候帮阿妈数玉米时,他也是这样,指尖划过枯黄的秸秆,嘴里数着“一、二、三”,生怕多数或是少数一棵。

风从橡胶林深处钻出来,掀动他额前的碎发,露出紧锁的眉头。远处香客和吉克阿依的动静已经淡了,只剩树叶偶尔的晃动还在提醒那里有人。阿江的指尖还在引信上划,这次划得更慢,像在描摹什么重要的纹路,直到指腹蹭得发红,才猛地攥成拳,把那截红漆麻绳攥得变了形。

我把观察镜举到眼前时,指腹先蹭过镜片边缘的铜圈——那圈铜被磨得发亮,沾着层薄薄的指纹印,是刚才攥得太用力留下的。调焦轮“咔嗒”转了半格,镜片里的橡胶林突然清晰得扎眼:暮色像块浸了墨的绒布,正一点点盖下来,上层的橡胶叶还泛着残阳的橘红,往下却沉成深褐,最底层的蕨类已经溶在灰影里,绿得发暗,像被水泡过的旧布。

西北角的老榕树就在视野中央。树干粗得要三个人合抱,皴裂的树皮像老秦脸上的皱纹,深沟里嵌着黑绿的苔藓,几缕气根从树杈垂下来,被风扯得轻轻晃,像巨人垂着的胡须。最扎眼的是树干中段的树洞——洞口被气根半掩着,黑黢黢的,深不见底,边缘的树皮被磨得光滑,像被无数只手反复摩挲过。那黑暗在镜片里缩成个圆点,真像只睁着的眼,瞳仁里藏着什么,看不真切,却让人后颈发紧。

风从树洞深处钻出来时,观察镜的金属边缘突然泛出点凉。那股味先飘进鼻腔——不是单一的腥,是甜腥裹着焦糊,甜得发腻,像野芒果烂在土里的味,焦糊里又带着点呛,是罂粟秆被火烤出的烟,混着树汁的涩,涩得舌尖发麻。这味太熟悉了,像老文书值班室里的油墨混着步枪铁锈的味,只是这次,那味里藏着更烈的东西:一丝若有若无的硫磺气,是火药的味;一点冷硬的金属腥,像刚开过刃的刀;还有点汗的咸,混在风里,沉甸甸的,压得人胸口发闷。

我屏住呼吸,镜片里的树洞似乎动了动——不是风的缘故,是洞口的气根突然僵了半秒,像被什么碰了下。紧接着,那股甜腥味更浓了,带着点灼热感,像有团火正在树洞里烧,烧得罂粟秆滋滋作响,烧得藏在暗处的刀和枪,都泛出了冷光。

暮色越来越重,橡胶林的暗绿几乎成了墨色,只有老榕树的轮廓还在镜片里顽固地立着。那股味在风里打着旋,裹着所有没说出口的紧张:香客潜行的脚步声,吉克阿依拨开藤蔓的轻响,阿江攥着引信的手,还有藏在树洞里的眼睛……这沉默里藏着的厮杀,比任何枪声都让人攥紧了拳。观察镜的金属圈硌得眼眶发疼,我却不敢移开,怕错过树洞里那只眼眨动的瞬间,怕错过风里那丝火药味炸开的前一秒。

傣鬼的狙击位藏在老榕树对面的缓坡上,像块从土里长出来的石头。他选的那丛苔藓长得正密,深绿里掺着点褐,恰好与伪装网的纹路对上——网眼缠着去年的枯蕨叶,边缘挂着新鲜的地衣,连枪管上裹的布条都蹭了层坡地的湿泥,远看过去,分不清哪是布料哪是真草。他趴在块浅凹的岩缝里,身体与地面贴得严丝合缝,左臂肘弯垫着片橡树叶,叶背的绒毛蹭着迷彩服,痒得人想缩,他却纹丝不动,只有鼻翼极缓地张合,带出的气顺着下颌往斜下方走,吹得眼前的细草轻轻颤。

瞄准镜的镜片斜对着老榕树,表面蒙着层薄灰——是故意抹的,为了柔化反光。但偶尔有风掀起伪装网的边角,阳光会从灰层的缝隙漏进去,在镜片上跳一下,亮得像颗藏在叶间的星,转瞬又被阴影吞没。镜筒里的十字准星稳稳锁着树洞,连洞口气根的摆动幅度都被他记在心里:风大时摆三寸,风小时摆一寸,这规律比手表还准。

李凯的机枪架在十米外的岩石后。那岩石是块青灰色的石灰岩,表面被雨水冲得光滑,却在腰腹处有道天然的凹槽,正好卡住机枪的机匣,枪身与岩石接触的地方垫着块迷彩布,布上的磨痕比他掌心的茧还深。枪管裹的伪装网更巧,网眼缠着几串山莓——红得发紫,饱满的浆果上还沾着晨露,绒毛被风吹得倒向一边,像挂了串凝住的血珠。

风过时,山莓串会轻轻晃,熟透的果子偶尔撞在枪管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不是脆的,是闷的,像石子砸在棉絮上。有时力道大了,会有颗浆果从网眼里掉出来,“啪”地砸在岩石下的腐叶堆里,红汁溅开,像滴刚落下的血。李凯的手指搭在扳机护圈上,指腹的硬茧蹭着冰冷的金属,每声“咚”响,他的指节就会收紧一分,喉结跟着滚一下,像在心里默数着什么。

岩石被日头晒得发烫,热量顺着枪身往上窜,与他掌心的汗混在一块儿,竟生出种灼人的烫。他的视线没离开过老榕树,机枪的准星在视野里微微发颤——不是手抖,是心跳带着枪架在动,那震颤的频率,正和山莓撞枪管的“咚”声,慢慢合在一处,像倒计时的秒针,一下,又一下。

邓班的手掌覆上来时,我先觉出了那层茧子的糙。不是砂纸的锐,是常年握枪、攥刀磨出的钝——掌心的茧像块被红土磨旧的胶木,指腹的茧更硬,顺着我右臂的旧伤处慢慢碾,每蹭过一道疤痕的棱,皮肤就跟着发紧,像有根细铁丝在皮下轻轻勒。

那道伤是去年在红土坡追毒贩时留的,弹片划开的口子深可见骨,如今长好的疤拧成条浅粉色的硬筋,从肘弯一直爬到腕骨。邓班的拇指按在疤最厚的地方,不轻不重,却能感觉到底下肌肉的震颤——不是疼,是种熟悉的沉,像暴雨后灌了水的帆布包。“能稳住?”他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混着界河隐约的流水声,真像从河底捞上来的石头,带着水的凉和沙的涩。

我深吸一口气,试着蜷起手指。先是食指动了,关节“咔”地响了声,像红土坡老井的轱辘转了半圈;接着是中指、无名指,最后拇指扣上来,攥成个拳。肌肉收缩时,旧伤处的筋被扯得微微发紧,却没像前几天那样坠着沉——倒像有股热流顺着血管往上涌,带着些零碎的响:是红土坡的玉米在夜里拔节,“咔吧、咔吧”,裹着露水的脆;是慧芳蹲在砖窑旁数砖,“一、二、三”,尾音带着烧砖的暖;还有小兰举着块红布凑到我眼前,布角的线头蹭着我鼻尖,她说“红的吉利”,声音亮得像晒在坡上的铜锁。

那些声响在指节的脆响里漫开,玉米叶的沙沙、慧芳数砖的轻喘、小兰笑时的酒窝,混着丛林里腐叶的腥,竟让右臂的沉散了大半。我再用力握了握,拳头攥得更紧,指腹抵着掌心的茧,像两块红土坡的石头在较劲。

“能。”

这声比刚才更稳,尾音落时,右臂的肌肉突然绷紧了——不是硬撑的僵,是自然的挺,像雨后的玉米秆,带着股往上拔的劲。邓班的手松开时,我看见他指腹沾了点我胳膊上的汗,在夕阳下亮得像颗小露珠。远处的橡胶林已经浸在暮色里,老榕树的影子更沉了,可我的右臂不再发沉,倒像揣着团红土坡的日头,暖烘烘的,能攥住任何该攥住的东西。

暮色是块浸了浓墨的粗布,不是猛地罩下来的,是顺着树冠往树根漫——先染深了橡胶叶的绿,让叶片边缘的锯齿隐进灰影;再漫过蕨类的卷叶,把那些嫩黄的芽尖泡成墨绿;最后裹住藤蔓,让它们在暗里蜷成更密的网。等这块布盖到腰际时,丛林已经成了深黑,只有界河的水面还泛着点碎银,像被墨布漏下的星子。

远处的界河开始醒了。白日里潺潺的流水声,此刻涨成了“哗哗”的涌,像有谁在河底抖着块湿棉絮,水声撞在礁石上,碎成千万颗银珠,又顺着河道往前滚。这声响里,藏着毒贩的马蹄——不是演练时的轻踏,是“笃、笃”的沉,每下都像砸在浸了水的红土上,带着铁桶撞鞍鞯的“叮当”,还有铁链拖地的“哗啦”,混在一块儿,像串被拉紧的铁珠子在滚。

我们的呼吸也藏在里面。李凯的粗喘压在喉咙里,带着机枪枪管的铁味;吉克阿依的呼吸轻得像片叶,却能听见她抿紧嘴唇的“嘶”;我自己的呼吸撞在观察镜上,在镜片蒙出层白雾,又被我用袖口蹭掉,蹭出的“沙沙”声,也成了这声响的一部分。还有引信,虽然还没点燃,却像有无数条细蛇在暗处吐信,“嘶——”的声影悬在空气里,等某个信号来唤醒。

这些声音在红土坡的夜里织成了网。用流水当经线,马蹄当纬线,呼吸当结,引信的嘶鸣当网眼。这网看不见,却密得很,网住了老榕树的影子,网住了界碑的冷,网住了每个人胸腔里跳得发紧的心跳。

这场战斗是憋着的。没有号声——号声刚要从喉咙里冲出来,就被橡胶林的浓黑吞了;没有硝烟——硝烟还蜷在爆破筒的引信里,在阿江的掌心等着燃。只有风,从橡胶林深处钻出来的风,扫过耳廓时带着点凉,裹着罂粟的甜腥——那甜是烂熟的腻,腥是烧秆的焦,还混着枪管的铁味、手心的汗味,像谁在耳边呵气。

风过处,所有声音都顿了半秒。

然后,那风像带着话,轻轻擦过每个人的耳际,低得只有心跳能听见:

“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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