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仪殿偏殿那场短暂却蕴含着风暴的父子交锋，如同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巨石，其激起的涟漪与暗流，远不止于弘义宫的孤寂与李世民心海的滔天巨浪。这大唐帝国的深宫禁苑，历来都是天下间最敏锐、也最脆弱的风向标，任何一丝来自权力核心的异常气压，都会在这里被无限放大，引发一系列微妙而复杂的连锁反应。
皇帝陛下近日非同寻常的举动，早已像无声的电波，穿透了重重朱墙。持续深夜不熄的两仪殿灯火、工部与将作监不同寻常的大规模物料调动、袁天罡与李淳风这两位方外之人频繁奉召入宫、乃至那支神秘莫测、气息日渐冷厉的“幽影卫”的隐约活动……所有这些迹象，都编织成一张无形而紧绷的网，笼罩在宫廷上空。即便是最迟钝的妃嫔，也能从前来传旨或赏赐的宦官那比平日更匆忙的脚步、更谨慎的神色中，捕捉到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往日的宫廷，忙碌中带着帝国鼎盛的从容；而近日，却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连夏日里最喧闹的蝉鸣，似乎都因此变得喑哑而小心翼翼。
最先被这诡异气氛搅得心神不宁、如坐针毡的，自然是如今后宫位份最尊、代掌凤印的万贵妃。她出身关中着姓京兆韦氏，虽非“五姓七家”那般累世清贵，却也是族繁叶茂、盘根错节的实权门户，与朝中诸多关陇出身的官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子周王李元方尚且年幼，她全部的指望和野心，都牢牢系于陛下的恩宠和手中这枚沉甸甸的凤印之上。任何一丝可能动摇她地位的风吹草动，都会让她警惕万分。
“陛下……今日还是宿在两仪殿？”万贵妃斜倚在铺着冰凉云锦软缎的美人榻上，殿角巨大的青铜冰鉴散发着丝丝缕缕的白雾，带来沁人凉意，却丝毫驱不散她心头的燥热与烦闷。她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一柄温润细腻的和田白玉如意，语气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躁。
心腹女官小心翼翼地趋前几步，低声回道：“回娘娘，是。听闻……今日午后，陛下还特意在偏殿召见了秦王殿下。”她刻意压低了声音，仿佛这是什么极其忌讳的话题。
“啪！”玉如意被轻轻搁在紫檀木榻几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万贵妃猛地坐直了身子，精心描画的远山黛眉紧紧蹙起，美眸中闪过一丝惊疑与锐利：“陛下见他了？所为何事？谈了多久？说了什么？”一连串的问题如同疾雨般脱口而出。
那女官身子伏得更低，声音愈发惶恐：“奴婢该死……两仪殿偏殿的消息，尤其是张阿难总管亲自守在门外时，实在……实在探听不到半分。只知道秦王出来时，脸色极为难看，像是……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魂不守舍，脚步都是虚浮的。”
“惊吓？”万贵妃的眉头锁得更紧，指尖微微蜷缩。陛下对秦王的态度，后宫无人不知，那是近乎彻底的厌弃与禁锢。昨日才送去那般极具羞辱意味的“安神药”与《氏族志》，今日又突然亲自召见，结果竟不是预料中的厉声训斥，而是让那个心比天高的二郎露出了“极大的惊吓”？这完全不合常理，甚至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诡异。事出反常必有妖，而这“妖”，很可能关乎朝局，更可能直接影响她在后宫的地位。
她沉吟片刻，眼中闪过决断，低声道：“去，把本宫小库房里那支陛下赏赐的三百年老山参找出来，要锦盒装裱好的。再配上些暹罗进贡的顶级安息香，用紫檀匣子装好。晚些时候，待陛下政务稍歇，本宫要亲自去两仪殿给陛下请安。”她必须去探探风声，陛下究竟为何事烦忧至斯？秦王的复起……难道在那一片死局之中，真的又生出什么谁也无法预料的微乎其微的可能？这个念头让她本能地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座装饰更为清雅、更富江南园林韵致的宫苑——绮云宫内，尹德妃也得到了类似的消息。与万贵妃倚仗家族势力不同，尹德妃出身相对寒微，能得陛下宠幸全凭娇媚动人的容颜、温婉解意的心性以及一手出色的琵琶技艺。她所育的酆王李元亨同样年纪尚小，她深知在这步步惊心的深宫之中，皇帝的宠爱如同镜花水月，变幻莫测，唯有审时度势，抓住实实在在的依靠，方能长久安稳。
“陛下见了秦王，出来时竟是失魂落魄之态？”尹德妃捻着细如发丝的绣花针的手微微一顿，在给酆王缝制的一件小衣上留下一个微不可察的停顿。她抬起美丽的螓首，脸上露出深思之色。她不像万贵妃那般在前朝拥有灵通的消息网络，但对皇帝情绪心思的感知却更为细腻敏锐。她早已察觉，陛下近日常常在独处时眉宇深锁，那是一种遇到了真正棘手难题、关乎重大的凝重，远非寻常政务繁忙所能比拟。
“贵妃姐姐那边，可有什么动静？”她轻声问向侍立一旁的贴身宫女，声音柔糯，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
“回娘娘，贵妃娘娘宫里的掌事宫女刚悄悄去了小库房，取走了那支陛下先前赏的极品老山参，动静虽小，但咱们的人瞧见了。想必……晚些时候，贵妃娘娘是要亲自去两仪殿探看陛下的。”
尹德妃闻言，唇角微微勾起一抹了然的弧度，如同平静湖面漾开的浅浅涟漪：“姐姐总是这般心急火燎的。”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而谨慎的光芒，“去，把前日陛下过来赏玩时夸赞过的那盆‘绿萼梅’搬出来，仔细打理好叶片，一滴水渍都不能有。再让小厨房备上一盅冰糖炖雪蛤，记住，要用温火慢炖足两个时辰，火候一分都差不得。本宫……明日再去给陛下请安。”
她选择暂避锋芒，让万贵妃先去打头阵试探深浅。更重要的是，她凭借女性特有的直觉，隐约感到当前局势的诡异莫测，其根源或许并非源于皇子间的倾轧争斗，而是某种更深层、更令人心悸的缘由。在这种不明朗的时刻，谨慎观望，远比贸然行动更为明智。
而真正在后宫这片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敏感至极的湖泊下，掀起一阵隐秘而混乱的暗流的，则是另一则更加模糊破碎、却也因此更令人心惊肉跳的流言。这流言并非通过任何官方或高品级宦官的渠道传播，而是如同霉菌般，随着某些负责采办出入、或是与宫外某些“特殊”方士、杂耍艺人、乃至三教九流略有牵连的低等宦官、粗使宫女之口，在值房、井边、廊庑的角落里，极其隐晦而快速地传递着。
内容光怪陆离，语焉不详，却充满了野性的想象力与恐惧。有的信誓旦旦地说，扶风郡那边出了专吃人心肝的妖怪，青面獠牙，刀枪不入，朝廷派了上千大军去围剿，死伤惨重，血流成河；有的则窃窃私语，陛下近日频频秘密召见袁天师和李仙人，并非为了国运，而是在炼制长生不老的仙丹，需要九十九对童男童女的心头精血做药引，听得人毛骨悚然；更有人神秘兮兮地透露，宫里最近严加看守、抽调无数能工巧匠的地方，根本不是在造军械，而是在秘密打造能对付鬼神的法器符咒，因为长安城乃至整个关中的“不干净的东西”越来越多了，晚上都能听到鬼哭……
这些流言荒诞不经，漏洞百出，在等级森严、最重规矩的后宫本不足为信，甚至私下谈论过多都会引来管事嬷嬷的严厉责罚。但此刻，结合陛下异常凝重的神态、工部将作监那不寻常的频繁动静、禁军巡逻路线和密度的改变、以及秦王那“受了极大惊吓”的模样，这些荒诞的流言，竟仿佛被蒙上了一层令人不安的、诡异的“可能性”。恐惧，往往源于未知，而当未知被这些似是而非的恐怖故事填充时，便愈发显得真实而迫近。
万贵妃在傍晚时分，果然盛装打扮，云鬓珠翠，带着那份贵重的礼物，仪态万方地前往两仪殿。然而，她并未能如愿见到陛下，只在殿外丹墀下被陛下近侍总管张阿难拦了下来。张阿难态度一如既往的恭敬，笑容无可挑剔，却带着一种不容逾越的疏离：“贵妃娘娘万安。陛下此刻正与袁仙师商讨要事，已吩咐下来，任何人不得打扰。陛下感念娘娘心意，特命奴婢代为谢过，请娘娘保重玉体，回宫歇息。”语气温和，拒绝得却干脆利落，不留丝毫转圜余地。
万贵妃吃了个结结实实的软钉子，看着那紧闭的殿门，心中那份惊疑不定非但没有消除，反而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袁天罡也在？究竟是什么样惊天动地的大事，需要陛下如此废寝忘食、接连数日与方外之人机密商议，甚至不惜拒绝后宫探视？
她悻悻而归，回到自己奢华却莫名感到有些冰冷的宫殿，心中的不安与危机感愈发扩大。她挥退左右，只留下那位侍奉多年、且与宫外某些“高人”略有牵连的老宦官，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狠厉：“想法子，动用一切能动用的关系，给本宫仔细打听打听！扶风郡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陛下新设的那个‘神机坊’到底是什么名堂？里面都在做些什么？要最真切、最核心的消息，花多少金银代价都值得！”她隐隐有一种直觉，能否把握住这诡异变化的根源，或许比争一时之宠、算计皇子得失更为重要，这甚至可能关系到她和她儿子的未来命运。
尹德妃很快得知了万贵妃无功而返的消息，她对着那盆精心修剪的绿萼梅，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也更加确定了自己谨慎观望的策略是正确的。她并未急于行动，反而更加沉静下来，只是暗中嘱咐绝对可靠的心腹宫女，多加留意宫中各处关于“怪力乱神”、“妖魔精怪”的零碎流言，并悄悄记录下来，整理成册。她有一种模糊却强烈的直觉，这或许……是一个全新的、能够以另一种她尚未完全理解的方式，接近权力真正核心的机会。
甚至一些位份较低、平日几乎毫无存在感、如同背景般默默无闻的嫔妃，如早已失宠的某位婕妤、或是某位皇子早夭、自身性情淡泊的嫔御，也在这日益诡异的气氛中，凭借着深宫女子特有的生存敏锐和本能，开始悄然调整着自己的姿态。有的加紧督促年幼的皇子读书习武，言辞间不禁流露出对未来的隐隐忧虑，仿佛预感到了某种艰难时世的来临；有的则更加频繁地前往长安城中那些皇后旧日曾恩宠过的寺庙庵堂祈福祝祷，布施的香火钱也丰厚了许多，寻求心灵的慰藉与冥冥之中神佛的庇护。
夜色渐深，富丽堂皇的宫殿群在皎洁月光与璀璨宫灯的映照下，显得静谧而神秘，飞檐斗拱勾勒出沉默而巨大的轮廓。然而，在这片华丽的寂静之下，每一扇雕花窗棂之后，可能都闪烁着一双或焦虑、或算计、或野性、或恐惧的眼睛。李渊全身心地专注于应对那来自超凡世界的迫在眉睫的威胁，无意之间，却像一只搅动了命运纺锤的巨手，让后宫这片原本围绕着传统权力格局运转的星系，其轨道也开始纷纷偏移、震颤，那些依附于其上的星辰，不得不重新寻找自己的位置，重新交织、缠绕、碰撞。
她们或许完全不懂黑云堡的邪祟究竟是什么东西，不懂神机坊里锤打的究竟是何种利器，更不懂龙魂与修炼的奥秘，但她们能读懂皇帝眉头紧锁的弧度，能感知到那无形中改变了方向的权力之风。站队，不再仅仅是押注于哪位皇子更得圣心，或许……还开始涉及到一个她们完全陌生、却正被皇帝陛下以举国之力高度重视、甚至为之焦虑的、名为“超凡”的领域。
一场不同于前朝政治博弈、更加隐秘、曲折、甚至光怪陆离的站队与投机，已在唐宫深处，伴随着夏夜的虫鸣与流言，悄然拉开了序幕。而这一切细微的变动、私下的密语、不安的揣测，都被隐于更高处、更黑暗中的“幽影”统领冷弦，通过他悄然布设于宫苑各处的耳目，一丝不漏地观察、记录下来，汇总成一份份简洁却精准的密报，等待着在合适的时机，呈送御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