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死一般的寂静仍在持续，如同浓稠的墨汁，包裹着每一个幸存者。只有雨水单调的沙沙声，以及李世民那偶尔从喉咙深处溢出的、无意识的、断断续续的呜咽，证明着时间并未完全凝固。这种寂静，比之前的厮杀和仙神对峙更令人难熬，它是一种等待判决的、令人窒息的煎熬。
就在这压抑到极点的氛围中，两个身影，挣扎着，极其艰难地从跪伏的人群中站了起来。
他们的动作很慢，带着明显的僵硬和痛苦，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呻吟。雨水立刻将他们原本就已湿透的文士袍服打得更透，紧紧贴在身上，显得他们身形单薄而狼狈。正是房玄龄和杜如晦。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绝望、恐惧，以及一丝绝境中逼出的、极其微弱的决绝。作为秦王府的核心谋士，李世民的左膀右臂，这场兵变的实际策划者与推动者之一，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此刻的处境，十恶不赦，罪无可赦！皇帝连亲生儿子都能逼至崩溃，对待他们这些“教唆犯”、“乱臣贼子”，岂有手下留情的道理？
然而，坐以待毙绝非他们的风格。纵然希望渺茫如萤火，也总要尝试搏上一搏。这搏，既是为了那万分之一的求生之机，也是为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的秦王，更是为了他们胸中的抱负与对这初生大唐的未来那无法完全割舍的关切。
他们步履蹒跚，踩着泥泞和血水，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尸骸，向着那尊如同冰山般矗立的身影缓缓走去。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上，心脏疯狂地跳动着，几乎要撞破胸腔。
尉迟恭猛地抬起头，铜铃般的眼中充满了血丝和焦急，他下意识地想要伸手阻拦，嘴唇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此时此刻，任何举动都可能引发不可测的后果。
李渊早已注意到了他们的靠近。他那双冰冷的眸子缓缓转动，落在了房杜二人身上。没有愤怒，没有杀意，只有一种深沉的、审视的漠然，仿佛在看两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这种目光，让房玄龄和杜如晦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头顶，比冰冷的雨水更加刺骨。他们走到李渊身前约五步远的地方，这个距离既能表示恭敬，又不至于太过靠近引发不必要的误会，然后，极其艰难地、深深地躬身行礼，因为恐惧和体力不支，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罪……罪臣房玄龄（杜如晦）……” 两人的声音干涩沙哑，充满了惶恐，几乎是同时开口，却又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混乱，“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万岁？” 李渊终于开口了，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嘲讽，“朕看，你们是巴不得朕早点被那杯毒药送走，好让你们的新主早日‘万岁’吧？”
一句话，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房杜二人所有的心理准备，让他们浑身剧震，脸色煞白如雪，刚刚鼓起的勇气差点瞬间溃散。他们下意识地就要跪倒请罪。
“站着说。” 李渊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朕还没死，用不着你们现在就来哭丧。有什么遗言，说吧。”
这话语中的冰冷与恶意，让周围所有听到的人都感到不寒而栗。
房玄龄和杜如晦强行稳住几乎要软倒的身体，额头上冷汗涔涔，混合着雨水流下。两人再次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惧，但事已至此，已无退路。
房玄龄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他首先开口，姿态放得极低：“陛下息怒……陛下所言，字字诛心，臣等……无地自容，百死莫赎今日之罪愆。”
他先是坦然认罪，态度极其恭顺，然后话锋微微一带，却依旧谨慎：“然……然陛下明鉴万里，秦王……秦王殿下他……” 他看了一眼瘫在泥水中如同死狗的李世民，声音带着一丝悲凉，“殿下虽行差踏错，犯下弥天大罪，然其初心……或许……或许并非全然悖逆人伦，亦有其……其不得已之苦衷与对社稷之担忧……”
他在试图为李世民的行为寻找一个稍微能站得住脚、至少听起来不那么十恶不赦的动机，将部分原因归结为“对社稷的担忧”，这是极其冒险的试探，试图稍稍挽回一点形象，也为后续的话做铺垫。
李渊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没有任何表示，那目光仿佛在说：“继续编。”
房玄龄压力巨大，硬着头皮继续道：“如今殿下已知罪孽深重，心神溃散，形同废人……陛下乃九五之尊，胸怀四海，亦是慈父……恳请陛下……念在父子之情，天伦之份……暂息雷霆之怒……” 他开始打感情牌，试图唤起李渊的父性。
此时，杜如晦接口了，他的风格比房玄龄更为直接和锐利一些，虽然同样恐惧，但言语中带着一种谋士的分析感：“陛下，今日之事，虽罪在秦王与臣等，然……然血已流，憾已成。陛下甫经……甫经非凡之事，”他谨慎地避开了“仙神”二字，但所有人都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威望如日中天，然亦处风口浪尖，内外瞩目。”
他抬起头，虽然不敢直视李渊的眼睛，但语气变得稍微沉稳了一些：“陛下若立施严惩，固然天公地道。然……然秦王毕竟曾功勋卓着，于军中、于天下，仍有旧部余望。太子……太子与齐王骤然薨逝，其旧部亦人心惶惶。若处置过于酷烈，臣恐……臣恐朝野震荡，人心不安，予内外宵小以可乘之机啊！”
杜如晦这是在陈述利害关系，将视角从单纯的罪与罚，提升到了国家稳定的层面。暗示如果立刻处死李世民及其党羽，可能会引发更大的乱子，甚至动摇国本。这是在用“大局”来劝谏，是更高明的求生策略。
房玄龄立刻补充，语气更加恳切：“陛下，当务之急，乃稳定朝局，安抚人心，对外需谨防突厥等夷狄趁虚而入，对内需快速弥合创伤，使政务畅通，民生不辍。陛下乃不世出之明主，值此非常之时，正需凝聚一切可凝聚之力，共度时艰。臣等自知罪该万死，然蝼蚁尚且贪生，臣等……臣等愿戴罪之身，竭尽犬马之劳，为陛下稳定局势，抚平疮痍，以赎万一之罪愆！”
这番话，已经近乎赤裸裸地请求活命的机会，并表示愿意拿出所有的能力和价值，为皇帝服务，来换取一条生路。他们将自身的生死，与“为国家稳定出力”捆绑在了一起。
两人说完，再次深深躬身，身体因为紧张和恐惧而剧烈颤抖，等待着最终的审判。他们的话，有认罪，有求饶，有对李世民小心翼翼的维护，有对大局的分析，也有对自身价值的展示。是一次极其冒险的、在刀尖上跳舞的谏言，每一步都充满了试探。
全场再次陷入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皇帝的反应。尉迟恭握紧了拳头，指甲掐入肉中。那些玄甲军士兵更是连头都不敢抬。
李渊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两个深深躬着身子、在雨中瑟瑟发抖、却依旧试图展现价值的谋士，目光深邃，无人能窥知其内心所想。
半晌，他忽然发出了一声极轻极轻的、意味不明的哼声。那声音太小，几乎被雨声淹没，却让房玄龄和杜如晦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然后，李渊那冰冷的声音缓缓响起，依旧听不出喜怒：
“说得……倒是有几分道理。”
这句话，如同黑暗中投下的一丝微光，让房杜二人几乎停止跳动的心脏猛地恢复了一丝活力，生出了一丝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希望！
然而，李渊接下来的话，却立刻将这丝希望再次打入冰窖：
“但是，”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寒冬骤临，“朕凭什么相信，两条刚刚还想咬死主人的狗，转眼就会对新主人忠心耿耿？”
“你们的才智，朕从不怀疑。” 李渊的目光如同冰刀，刮过两人，“但也正因如此，你们才更危险。今日能助世民悖逆作乱，他日难道就不会因别的缘由，再反噬朕吗？”
这话语中的不信任和冰冷，让房杜二人如坠冰窟，刚刚升起的那丝希望瞬间破灭，浑身冰凉。
“陛下！” 房玄龄急声道，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臣等岂敢！经此一事，臣等已知天威浩荡，陛下乃真龙临世，岂是凡俗可比？臣等若得陛下饶恕，必当洗心革面，肝脑涂地，以报陛下不杀之恩！若有丝毫异心，必遭天谴，形神俱灭！” 他几乎是在赌咒发誓了。
杜如晦也重重叩首（尽管李渊让他们站着，但此刻他们下意识地又跪了下去），额头抵在冰冷的泥水中：“陛下！罪臣之智，愿为陛下手中之剑，笔下之吏。陛下目光如炬，洞悉万物，臣等任何心思，岂能瞒过陛下？留臣等有用之身，总好过……好过让这朝局再经历一番清洗动荡啊！求陛下明鉴！”
两人此刻，已经将谋士的智略和尊严彻底抛开，只剩下最纯粹的、对生存的渴望和最卑微的乞求。
李渊再次沉默了。他看着脚下这两个磕头如捣蒜、昔日堪称国之栋梁、如今却狼狈不堪的谋士，又瞥了一眼瘫在一旁、如同行尸走肉的李世民。
雨水顺着他刚毅的脸庞滑落。
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冰冷，却似乎少了一丝立刻要杀人的意味，多了一种权衡与算计：
“起来吧。”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房玄龄和杜如晦如蒙大赦，几乎虚脱，挣扎着，相互搀扶着才勉强站稳，身体依旧抖得厉害。
“你们的话，朕听到了。” 李渊的目光扫过他们，如同帝王审视着即将有用的工具，“你们的命，暂且记下。是否有用，能否赎罪，朕……拭目以待。”
他没有说饶恕，只是“暂且记下”，“拭目以待”。但这对于房杜二人来说，已经是意外之喜，是天大的恩典了！
“谢陛下！谢陛下不杀之恩！” 两人再次躬身，声音因为激动和后怕而颤抖不止。
“至于他，” 李渊的目光最终落回到瘫软的李世民身上，冰冷依旧，“押下去，严加看管。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喏！” 身旁终于有机会表现的侍卫立刻上前，如同拖死狗一般，将毫无反应的李世民从泥水中架起，拖向一旁偏殿。
房玄龄和杜如晦看着李世民被拖走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但很快被劫后余生的庆幸所掩盖。他们知道，第一关，他们或许……暂时熬过去了。
而李渊，则再次将目光投向了远处阴沉的天空，投向了那未知的、因他逆天之言而可能到来的“劫数”。
留下房杜，既是用其才，亦是……钓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