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口的血腥气尚未被深秋的寒风彻底吹散，长安城却已因另一道石破天惊的旨意而陷入了另一种性质的沸腾与震动。屠刀之后，并非只有万马齐喑的恐惧，皇帝紧接着挥出的，是一柄旨在从根本上掘断门阀政治根基、为帝国统治注入全新血液的改革之犁。这并非细枝末节的修补，而是一场关乎国本、意图重塑天下权力格局的深远变革。
《革新科举暨广纳贤才诏》如同一道撕裂厚重乌云的炽烈天光，又似一声撼动大地的春雷，炸响在因清洗而略显压抑的朝堂之上。其内容之激进，目标之明确，力度之猛烈，远超以往任何一次科考调整。旨意以最高规格明发天下，不仅通过邸报系统火速传达各道州县，更由各级官府差役在城乡要道、市集口、城门旁反复宣读、张贴大幅黄榜，务求贩夫走卒、乡野寒士、乃至隐于市井的工匠奇人，皆能清晰知晓皇帝求贤若渴、破格取才之决心。
诏书的核心，锋芒毕露，直指数百年来盘根错节、甚至能左右皇权更迭的门阀政治根基：
其一，空前扩大取士规模。宣布明经、进士等常科录取人数，较前朝旧制扩充近倍！这已令人瞠目，更惊人的是，诏令宣布于来年春季特加“恩科”，名曰“求实科”。此科不同以往，不问经义传承，不限学历出身，不论门第高低，专为选拔于近期抗旱救灾、水利兴建、工格物造、医术防疫等方面有卓着表现或特殊才能者而设。由地方官员据实举荐，直送京师，最终由皇帝亲临主持策问，量才录用。此科一开，等于在传统的文人晋升体系外，另辟了一条凭实务功绩直达天听的蹊径。
其二，大刀阔斧革新考试内容与形式。明确降低纯粹考校背诵经文典籍、雕琢诗赋文采的比重，大幅提升“时务策”在评分中的占比与出题难度。考题紧密围绕现实政务痛点、难点：如何有效安抚流民并使其落地生根？如何勘察地理、统筹规划大型水利工程？如何推广新式农具、改进耕作技术以提振农桑？如何巩固边防、提升军力以应对突厥等边患？甚至首次引入了简单的钱粮核算、案件律法判析等题目。旨意直言：“朕欲求能做事、通实务、解危困之干才，非善空谈吟咏之博士。”
其三，铁腕推行“糊名誊录制”。规定所有层级科举考试中，考生试卷一律密封姓名、籍贯、家世背景信息，并由专门安排的书记官以统一字体誊抄副本后，再送交考官审阅评定。此法如同一把无情的铁锁，狠狠砸向了徇私舞弊、请托行贿、看名录取的最大漏洞，从技术层面极大保证了阅卷的相对公平性，使得世家大族依靠累世名望、盘根错节的姻亲关系、以及“座师”“门生”的私相授受来垄断高第的优势骤然锐减。
其四，明确下达“寒门比例”硬性指令。诏令以不容置疑的口吻明确规定，各州解送参加中央进士科考试的考生名单中，寒门庶族出身者比例不得低于五成！此条最为致命，几乎是以最强的行政命令，强行撕开了门阀士族垄断高级官职入口的壁垒。为确保寒门士子不致因贫失考，诏令还宣布由朝廷及地方财政拨款，在各州治所普遍设立“助学廨”，为确有才学而家境贫寒的士子提供赶考往返盘缠、在京住宿饮食之资，解除其后顾之忧。
其五，拓宽及第出路，强调唯才是举。科举及第者，不再仅仅授予清贵的文散官衔或置于翰林院待诏，而是根据其在时务策论中所展现的专长与见识，直接派往三省六部、九寺五监乃至州县担任实缺官员，或进入新设立的“弘文馆”预备机构，接受格物、算学、律法、农工等实用之学的进一步培养。皇帝甚至在诏书中直言不讳：“朕之所求，非仅能雕章琢句之博士，乃能安邦定国、造福一方之干吏。但有经纬之实才，虽出身工商之子，朕亦绝不弃也！”
这道诏书，在李渊以铁血手段雷霆肃清内患、皇权威望如日中天之时颁行，其产生的冲击力是空前绝后的。它选择的时机精妙而冷酷，旧势力刚刚被物理上消灭了一部分，余者正处在惊魂未定、噤若寒蝉之际，根本无力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帝国的每一个角落。无数身处社会底层、饱受压抑、仕进无门的寒门士子、破落小地主家庭的读书人、乃至少数心怀大志的工商业者子弟，初闻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蜂拥至衙门口的告示栏前，挤在宣读诏书的差役周围，屏住呼吸，逐字逐句地倾听、研读，生怕漏掉一个字。确认之后，巨大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激动瞬间淹没了他们。许多人当场浑身颤抖，热泪盈眶，相互搀扶着才能站稳。原本灰暗绝望、几乎能看到尽头的人生前途，骤然间照进了一道无比耀眼的曙光。无数破旧的院落、寒酸的学舍、甚至田间地头，都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呼与哭泣。他们自发地朝着长安皇城的方向，长跪不起，发自肺腑地叩首，山呼海啸般地高喊“陛下圣明”、“吾皇万岁”、“天恩浩荡”！李渊的声望，在这些最渴望改变命运的庞大群体中，达到了近乎神化的地步，其产生的愿力之纯粹、之炽热，远超以往。他们纷纷摩拳擦掌，翻出尘封的书籍，点燃彻夜的油灯，将所有的希望、激情与生命力，投入到疯狂的备考之中，决心要抓住这千载难逢的鱼跃龙门之机。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门阀世家的惊怒交加与恐慌失措。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这些曾经足以影响王朝更迭、连皇帝都要礼让三分的庞然大物，其深宅大院之内，此刻却是一片愁云惨淡，如丧考妣。各地宗族的族长与核心成员被迫紧急聚会，密室内，咒骂声、叹息声、杯盏摔碎之声不绝于耳。
“独夫！昏君！此乃绝我士族千年之根基，断我辈清贵之通途！与强盗何异！” “糊名誊录？寒门过半？这…这简直是礼崩乐坏，斯文扫地！圣贤之道将亡矣！” “工商之子亦可为官？荒谬！荒谬至极！贵贱不分，尊卑无序，国将不国！” “他刚刚杀了那么多人，血尚未干，刀口未凉，这就又要对我等千年华胄动手了么？！其心何其毒也！”
他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彻骨的危机。科举名额的扩大和向寒门的强行倾斜，直接冲击了他们垄断高级官职、维持超然政治地位和经济特权的命脉。而“时务策”的加重，更是对他们崇尚经学玄谈、注重礼仪门风的家学传统提出了颠覆性的挑战。他们引以为傲的姓氏、那厚厚的族谱、那盘根错节的姻亲网络，在那冰冷无情的“糊名”制度面前，威力骤减，几乎化为无形。
然而，极致的愤怒之后，是更深的恐惧。李渊清洗余孽的血腥手段还近在眼前，西市口高杆上那些曾经显赫的头颅就是最清晰、最恐怖的警告。这个皇帝，不仅拥有匹敌神魔的个人伟力，拥有军队的绝对效忠，如今更通过水利工程和科举新政，赢得了底层百姓和寒士的狂热拥护。他行事狠辣果决，霸道绝伦，根本不在乎士族的舆论反噬和那套传统的政治规则。
公开反对？无人敢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做那出头的椽子，唯恐家族顷刻间迎来灭顶之灾。私下串联？百骑司的缇骑恐怕早已像幽灵一样潜伏在四周，任何密议都可能成为催命符。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深深笼罩了这些曾经的顶级门阀。他们此刻才真正意识到，当皇权彻底与底层力量结合，并展现出毫不留情的铁腕时，是多么的可怕与不可抗拒。他们所能做的，似乎只剩下忍辱负重，尽力适应新规，甚至要放下数百年积累的清高与架子，督促族中子弟暂时抛开纯粹的经学诗赋，去钻研那些以往不屑的“时务策”，去和那些他们骨子里看不起的寒门子弟，在同一个相对公平的考场上竞争，这种想法本身，就让他们感到无比的屈辱、恐慌和迷茫。
朝堂之上，气氛更是微妙到了极点。魏征、房玄龄、杜如晦等出身并非顶级门阀或早已心向皇权、注重实务的能臣，对此诏虽感震惊，但深思后大多深表赞同，或至少保持谨慎的沉默。他们看到了此举对于打破阶层固化、拓宽人才来源、选拔真才实学、巩固皇权、增强国家实力的巨大战略好处。而更多一些出身高门的官员，则面色灰败，如坐针毡，在朝会上死死低着头，目光躲闪，不敢发一言，生怕任何细微的异议或不满的神情，都会引来御座上那深不可测的目光注视，以及随之而来的百骑司的彻查。
在这场席卷天下的舆论风暴与权力格局震荡的中心，李渊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冷眼旁观的审视。他高踞御座，目光如炬，冷静地观察着丹陛之下文武百态的细微反应，同时，通过体内龙魂，更清晰地聆听着来自帝国四方、那如同海啸般涌来的、炽热而纯粹的寒门愿力，以及门阀方向传来的、惊惧交加、怨气郁结却又不敢发作的沉闷波动。
他的感受最为直接和深刻，随着诏书的颁行，尤其是天下寒士那海量、纯粹、炽热的感激与愿力如同百川归海般汹涌而来，体内龙魂再次发出欢畅无比的嗡鸣，周身流转的金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愈发凝实、璀璨，与整个大唐国运的联系也变得更加紧密、牢固、畅通无阻。他甚至能模糊地感知到，帝国的疆域之内，无数道微弱的“文气”或“才气”正在因这道诏书而被点燃、激发、汇聚，如同浩瀚原野上的星星之火，渐成燎原之势，反过来又磅礴地反哺着国运，也让他的力量随之水涨船高，对这片山河的感知与控制力，进一步提升。
“陛下，”退朝之后，袁天罡被秘密召入两仪殿，这位精于术数、洞察天机的老臣，此刻面色凝重，他并非反对新政，而是带着一丝深谋远虑的忧虑，“此科举新策，破数百年之积弊，开万世之先河，实乃千秋之功，利在社稷。然则……骤然打破数百年来固有之格局，恐使天下士族离心，怨气郁结于胸，若被别有用心之宵小利用，或潜伏生事，恐非社稷之福。再者，寒门士子骤登高位，虽有冲劲热血，却少经官场历练，人情世故、政务流程多有欠缺，恐难即刻担当大任，还需有引导、历练与防范之策，方为万全。”
李渊目光深邃，仿佛穿透宫殿的阻隔，看向窗外那浩渺无垠的天空，声音平稳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袁卿所虑，朕岂能不知？然帝国沉疴已久，非用猛药，不能起死回生。门阀离心？朕之刀锋，刚刚饮血，正愁无处再试其利。天下之大，朕有龙魂镇国，有百骑司监察，有数十万渴望晋身的寒士为基石，何惧区区怨气？至于寒门子弟……谁人生来便是经世之才？不给他们机会，不给他们位置，他们永远只能是寒士！朕就是要给他们机会，给他们位置，让他们在实干中去学，去磨练，去犯错，去成长！朕会设立的‘弘文馆’，不仅要教格物算学，更要教为官之道，律法之要，民生之艰！朕要的，不是温顺守成的绵羊，而是一把能替朕撕裂一切陈旧罗网、开拓煌煌新天的利剑！”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如同金石坠地：“天下英才，当入朕彀中。此非请求，乃是天命所归，大势所趋。顺之者，其家族子弟仍可凭真才实学博取功名，延续富贵。逆之者，便如昨日西市之徒，唯有化为齑粉，为这新时代铺路奠基。”
袁天罡默然良久，望着皇帝那坚定如山、眸光如星火的姿态，最终深深一揖，不再多言。他彻底明白，皇帝决心已定，意志如钢，且已将科举改革与龙气国运、时代更迭彻底捆绑，上升到了“天命”与“大势”的高度，再无丝毫转圜可能。这已不仅仅是一场人事制度或选举方法的变革，更是一场深刻无比的气运之争，是旧时代贵族政治与新时代皇权专制下精英政治的总决战。
科举新策，如同在李渊以铁血手段初步奠定的大唐地基上，又浇筑下一根无比坚实、指向未来的核心支柱。它旨在从根本上改变这个帝国的权力结构、人才来源和意识形态。旧的既得利益者在恐惧与怨恨中战栗窒息，新的渴望上升者则在狂喜与希望中奋力奋进。
时代的洪流，已被皇帝以无上权威和钢铁意志强行扭转了方向，变得浩浩荡荡，汹涌澎湃，冲向一个未知却充满无限可能性的未来。而李渊，则稳坐于这洪流的中心，冷静地驾驭着一切，等待着收获第一批由他亲手播下的、来自寒门的果实，同时也警惕地注视着那些在洪流漩涡中挣扎沉浮的旧日巨擘，是否会做出最后的、绝望的反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