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的微光尚未完全驱散夜的寒意，苏定方使团便如同悄然滑入水底的鱼群，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尉犁城，继续向西进发。关于那座城市最后的消息，是王校尉回报：那支可疑的驼队在天亮前也悄然离开了，去向不明。这更加印证了苏定方和裴行俭的判断——暗影秘教的触角，早已渗透到了西域的毛细血管之中。
越靠近焉耆国（今新疆焉耆县），地貌逐渐有了新的变化。发源于天山的开都河（古称敦薨之水）如同一条碧绿的玉带，滋养出更加广阔肥沃的绿洲。沿途的村落明显增多，农田阡陌纵横，种植着小麦、葡萄、苜蓿，显示出比高昌更为发达的农耕文明迹象。然而，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却如同无形的薄纱，悄然笼罩在这片看似富庶安宁的土地上。
路上的行人商旅依旧不少，但他们的表情大多显得有些麻木和沉默，很少看到伊吾那边商旅脸上常见的、对未来充满希望的热切。偶尔与唐军队伍相遇，他们也会立刻低下头，加快脚步避开，眼神躲闪，仿佛害怕与任何外来者产生过多的接触。甚至连天空中的飞鸟，似乎都比其他地方更为沉寂，很少听到欢快的鸣叫。
“此地……有古怪。”裴行俭骑在马上，眉头紧锁，低声对身旁的苏定方说道。他手中的罗盘指针偶尔会发生一些微不可察的偏转，而他怀中的铜镜，虽然不再持续发热，却始终保持着一种极低的、仿佛在警惕着什么般的温热感。
苏定方目光锐利地扫过路旁的田野和村庄，点了点头。他虽不通道法，但百战老兵的直觉和对危险的嗅觉远超常人。这片土地看似平静，却总让他感觉像是走在一条看似结实、实则暗藏陷阱的浮桥上。“传令下去，全军戒备，没有命令，不得与当地百姓发生冲突，但也不得放松警惕。尤其注意任何与祭祀、神庙相关的场所和人。”
又行了一日，焉耆国的王城——南河城（史载焉耆有都城名南河城）那高大独特的城墙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与高昌城的土黄色不同，焉耆城的城墙多用巨大的卵石和红柳枝垒砌而成，显得更为粗犷古朴。城头上飘扬的旗帜除了焉耆王室的徽记，竟然还有一些造型奇特的、绘有抽象眼睛或扭曲星辰图案的黑色旌旗，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使团在城外数里便被一队焉耆骑兵拦住。为首的将领态度倒还算客气，但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尊贵的大唐使者，敝国大王已知诸位前来。然近日国内正值‘静默月’，举国斋戒，祭祀天地山川之神，不便举行盛大宴会迎迓外客。大王命我等在此迎接，请贵使团暂且于城外指定营区驻扎。待斋戒期满，大王自会接见。”
又是祭祀？苏定方和裴行俭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与高昌的借口如出一辙，只是听起来更加冠冕堂皇，更带有一种宗教式的强制性。
“静默月？斋戒？”苏定方淡淡问道，“却不知贵国祭祀的是何方神灵？规矩如此之大。”
那焉耆将领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含糊道：“乃是我国自古相传的信仰，祭祀的是庇护焉耆水土的众神。具体仪轨，乃是大萨满主持，外臣不便多言。”他提到“大萨满”时，眼神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敬畏甚至恐惧。
“既然如此，客随主便。”苏定方不再多问，示意使团跟随焉耆骑兵前往指定的营地。他心中冷笑，这“静默月”是真是假尚未可知，但借此将唐军隔离在城外、便于监视的意图却是昭然若揭。
指定的营地位于城南一片背靠山丘的荒地上，条件比高昌城外那次更为简陋，几乎就是一片光秃秃的河滩地，取水都需走一段距离。显然，焉耆方面并不欢迎他们的到来。
安营扎寨之后，苏定方立刻派出手下最精干的斥候，化装成商人或流浪者，混入城中打探消息。裴行俭则带着两个同样懂些堪舆之术的亲兵，以勘察水文地理为名，绕着焉耆城外围仔细探查。
然而，打探的结果却令人忧心忡忡。
斥候回报：焉耆城内气氛极其诡异。所谓的“静默月”似乎并非虚言，市集虽然开放，但交易者大多沉默寡言，行色匆匆。许多百姓手腕或额头上都系着一种灰色的布条，上面用暗红色的颜料画着那种抽象的眼睛图案。城内巡逻的士兵数量很多，且眼神冷漠，对任何聚集交谈的人都格外关注。王宫区域戒备尤其森严，更令人不安的是，城中那座原本供奉着佛教塑像的最大寺庙，似乎被改造成了某种新的祭祀场所，门口站立的不再是僧侣，而是身穿黑袍、面色冰冷的卫士，不时有身穿灰色或黑色长袍、疑似祭司模样的人进出，空气中时常弥漫着一种淡淡的、与高昌王宫类似的奇异腥香。
“佛教寺庙被侵占？”裴行俭闻言，面色更加凝重，“看来这‘暗影秘教’不仅渗透，甚至已经开始公然篡夺其他宗教的场所和影响力了。”
而他亲自勘察周围地形的发现，则更加证实了这里的异常。在焉耆城西侧一片偏僻的乱石坡下，他发现了一条极其隐蔽的、似乎是人工开凿后又刻意掩盖的地下通道入口。入口处残留着新鲜的车辙印和脚印，空气中残留的那丝邪异气息也更加明显。更让他心惊的是，通过简单的堪舆术观测，他发现焉耆城周边的地气流向似乎被某种力量 subtly 地扭曲和汇聚，最终都隐隐指向王宫和那座被占据的寺庙方向！
“他们在抽取地脉之气？”裴行俭被自己的推断吓了一跳，“他们想干什么？！”
当晚，派去监视那条秘密通道入口的斥候带回来一个更惊人的消息：入夜后，有一支由黑色马车组成的车队，在重重护卫下悄然进入了那条通道，马车沉重，似乎装载着大量物资，甚至……隐约能听到里面传出微弱的、如同牲畜般的呜咽声。
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结论：焉耆国，很可能已经从上层开始，被“暗影秘教”彻底掌控！所谓的“静默月”斋戒，极有可能是一个巨大的幌子，背后正在进行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大规模的邪恶仪式或献祭！
“必须弄清楚他们在里面干什么！”苏定方斩钉截铁地说道，脸上笼罩着一层寒霜，“如果真是在进行邪恶献祭，残害生灵，我大唐绝不能坐视不管！”
但焉耆城戒备森严，那条秘密通道入口也肯定有重兵看守，强攻探查绝无可能。
就在这时，之前派往城中打探消息的一名斥候，带回了一个意外的人物，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却充满了急切和恐惧的焉耆老人。他是冒着生命危险，趁着夜色偷偷溜出城来报信的。
“将军！将军大人！求求你们，救救焉耆的百姓吧！”老人一进帐篷就扑倒在地，用生硬的汉语哭喊着，老泪纵横。
“老丈请起，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裴行俭连忙扶起他，递过水囊。
老人哆哆嗦嗦地喝了一口水，哽咽道：“是……是那些穿黑衣服的恶魔！他们控制了大王，控制了朝廷！原来的佛寺被他们占了，成了‘暗瞳神殿’！他们强迫所有人信他们的邪神，不信的就被抓走，再也没有回来！”
“他们说‘静默月’是为了祈求神恩，骗人！根本不是什么斋戒，是……是……”老人脸上露出极度恐惧的神色，“是在抓人！抓壮丁，抓女人，甚至抓孩子！都被他们通过那条秘密通道送进地下的‘祭坛’去了！说是……说是要举行什么‘暗血圣典’，迎接‘暗主’的化身降临！”
“我的小孙子……我唯一的孙子……三天前也被他们抓走了！才十二岁啊！”老人捶胸顿足，泣不成声。
帐内一片死寂。苏定方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额头上青筋暴起。裴行俭也气得脸色发白，身体微微颤抖。
大规模绑架民众，进行邪恶献祭！这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残忍和疯狂！
“老丈，你可知道那地下祭坛的具体位置？入口除了西边那个，还有别的吗？”苏定方强压怒火，沉声问道。
老人努力回忆着，断断续续地说：“好……好像王宫后院的花园里……也有一个入口，但守卫更严……平时根本没人能靠近……对了，好像……好像城里几个大户人家的地窖，也被他们征用了，可能……可能也连通着下面……”
情况比预想的还要复杂和危险。敌人不仅势力庞大，而且经营已久，地下可能已经形成了一个庞大的网络。
“大使，此事非同小可！”裴行俭神色严峻无比，“若真让他们的邪典完成，后果不堪设想！我们必须立刻行动，但绝不能硬闯。”
苏定方目光闪烁，脑中飞速权衡。良久，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的光芒。
“硬闯自然不行，但我们可以让他们自己乱起来！”他看向裴行俭和那名焉耆老人，“老丈，你可信得过我们？”
“信！信！只要将军能救出我孙子，救救焉耆百姓，老汉这条命都可以不要！”老人激动地说。
“好！守约，你立刻根据老丈提供的信息和我们的勘察，绘制一份尽可能详细的焉耆城及疑似地下通道入口的草图。”
“王校尉！你挑选二十名最精锐、最擅长潜伏夜袭的弟兄，准备好火油、响箭、还有我们带来的那些唐军制式弩箭，可以留下栽赃证据。”
“老丈，还要麻烦你，想办法联系城中那些同样失去亲人、对黑袍恶魔充满仇恨的百姓，不需要他们动手，只需要在明晚约定之时，在城中几个关键地点同时制造混乱，比如放火（烧无关紧要的草料堆）、敲锣打鼓、大声喊叫‘唐军打进来了’或者‘祭坛出事啦’！越乱越好！”
苏定方的计划很简单，却很毒辣，打草惊蛇，声东击西，祸水东引！
利用城中间隙对秘教统治的不满和恐惧，制造大规模混乱，吸引焉耆军队和秘教守卫的注意力。同时，派精锐小队伪装成西突厥人，使用缴获的西突厥箭矢或高昌溃兵，混乱中难以分辨，突袭西侧那个相对偏僻的秘密通道入口，最好能趁机冲进去破坏一番，留下“证据”，将黑锅甩给西突厥或高昌残势力！从而迫使焉耆方面和秘教自乱阵脚，甚至可能引发他们内部的猜疑和冲突！
而他和裴行俭，则准备趁乱亲自带领一队人，尝试从老人提到的、守卫可能相对松懈的大户地窖入口潜入，探查地下祭坛的真相，尽可能解救被囚禁的无辜百姓！
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计划，每一步都充满了未知和危险。但面对如此丧心病狂的邪教，苏定方别无选择。
“立刻分头准备！明晚子时，依计行事！”苏定方最终下令，语气斩钉截铁。
帐外，焉耆的夜空中乌云密布，仿佛也预感到了一场风暴的来临。那座沉睡的城市，看似寂静，其地下却涌动着难以想象的黑暗与血腥。大唐的利刃，即将以另一种方式，刺入这团诡异的迷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