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集而整齐的脚步声如同沉闷的鼓点，敲碎了蛛网巷死寂的夜幕。火把的光芒如同一条扭动的火龙，迅速涌入这片黑暗的迷宫，驱散了令人不安的阴影，也映照出满地狼藉和战斗留下的残酷痕迹。
率先冲入核心区域的是一队二十人的百骑司增援，他们身着统一的玄色劲装，外罩轻甲，手持制式横刀或强弩，眼神锐利，行动迅捷，瞬间便控制了各个巷口和制高点，动作干净利落，显是训练有素。紧随其后的是一队五十人的金吾卫士兵，盔明甲亮，长戟如林，沉重的步伐带着官方力量的威严，开始在外围建立更严格的封锁线，将闻声而来、惊恐好奇的零星居民拦在外面。
然而，当这些后续人马看清场中的情形时，都不由得愣住了。
预想中惨烈无比的围剿战场并未出现。没有魔物的尸骸，没有大面积破坏的景象。只有力竭受伤、相互搀扶着的秦炎三人，一个昏迷不醒的小乞丐，以及空气中残留的、那丝若有若无却令人极不舒服的焦糊与阴冷交织的怪异气息。
“秦校尉！”增援的百骑司队正快步上前，看到秦炎苍白的脸色和衣襟上的血迹，脸色一变，“属下等来迟！那邪魔……”
秦炎摆了摆手，阻止了他的请罪，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魔物……已被诛灭。”
“诛灭了？”队正一愣，目光迅速扫过四周，并未发现任何魔物残留的痕迹，甚至连大量血迹都看不到。他身后的百骑司队员和金吾卫军官也面露疑惑。那等能逼得秦校尉发出最高求援信号的邪魔，竟被诛灭得如此……干净？
持刀队员喘着粗气，心有余悸地指了指刚才魔物消失的地方，又敬畏地望了一眼皇城方向，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描述那匪夷所思的一幕。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声音的脚步声，从巷口传来。
在场的所有百骑司成员，包括秦炎，脸色瞬间一肃，下意识地挺直了身体，甚至比面对金吾卫将军时更加恭敬。而那些金吾卫士兵，则显得有些茫然和紧张，他们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压力随之弥漫开来。
只见巷口阴影处，无声无息地出现了十余名黑衣人。
他们全身都笼罩在一种特制的黑色劲装之中，材质似乎能吸收光线，使得他们的身形在火把摇曳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不定。脸上覆盖着没有任何表情的金属面罩，只露出一双双冰冷、漠然、仿佛不蕴含任何人类情感的眼睛。他们身上没有佩戴任何表明身份的标识，动作轻盈得如同鬼魅，悄然行进间，连尘埃都未曾惊起。
暗卫！
皇帝手中最锋利、最隐秘、也是最令人恐惧的刀刃！直接听命于陛下，拥有超越律法、先斩后奏的可怕权柄！他们很少公然现身，一旦出现，往往意味着事情已经严重到了足以惊动圣听，并且需要以最彻底、最酷烈的手段来处理的地步。
为首一名暗卫，身形并不高大，甚至略显清瘦，但他那双露出的眼睛，却如同万年寒冰，深邃冰冷，只是淡淡地扫视了一圈现场，所有被他目光触及的人，包括那位百骑司队正，都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秦炎身上。
秦炎强忍着伤痛，上前一步，躬身行礼，低声道：“卑职百骑司校尉秦炎，参见大人。邪魔已被陛下天威诛灭，但其巢穴……”
“带路。”那名为首的暗卫首领开口了，声音透过金属面罩，带着一种奇特的、冰冷的金属摩擦感，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直接打断了秦炎的汇报。
“是！”秦炎毫不迟疑，立刻对持符的队员示意。那队员虽然也受了些伤，但不敢有丝毫怠慢，强打精神，领着这群令人望而生畏的暗卫，迅速朝着那废弃染坊下的地窖入口而去。
暗卫们鱼贯而入，动作迅捷而无声，如同黑色的水流渗入地下。
那名暗卫首领则留在原地，目光再次扫过昏迷的小乞丐和受伤的秦炎二人，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此地所有人，即刻签署‘缄口令’。今夜所见所闻，若有半字泄露，以叛国罪论处，株连三族。”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血淋淋的威严。几名暗卫立刻上前，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文书和朱砂，开始让在场的每一位百骑司成员和金吾卫士兵签字画押。没有人敢提出任何异议，甚至无人敢大声喘息，整个场面压抑得可怕。
处理完这边，暗卫首领才迈步走向地窖入口。他的步伐看似不快，但几步之间便已消失在黑暗的洞口。
……
地窖之内。
先期进入的暗卫已经全面控制了现场。他们并未像寻常衙役那样四处翻检，而是如同雕塑般守在关键位置，只有两三人正在用某种特制的、散发着淡淡银辉的水晶石和罗盘状法器，仔细地勘察着那个依然残留着微弱邪异波动的魔阵，以及散落在地上的那柄诡异骨匕。
空气中依然弥漫着那股令人作呕的魔气残留和血腥味。暗紫色的魔纹在火把和勘查法器的光芒映照下，依旧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暗卫首领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冰冷的目光缓缓扫过整个地窖。他的视线在那魔阵中央，匕首原本插入的地方停留了片刻，又看向墙壁上那些扭曲的符号，最后落在那柄被一名暗卫用特制金属镊子小心翼翼夹起的骨匕上。
“大人，”一名正在操作罗盘法器的暗卫低声汇报，他的声音同样经过面罩处理，显得沉闷而客观，“魔阵能量反应正在持续衰减，但其结构……非中原已知任何邪术流派，亦非西域常见祭祀法阵。其核心功用似是‘接引’与‘定位’，而非召唤或强化。这匕首是关键媒介，蕴含极精纯的阴秽魔气，能污染神魂，转化血肉。”
另一名暗卫指着地面一些不易察觉的痕迹：“根据残留气息和痕迹判断，在此举行仪式的，应只有一人。其生命气息在仪式过程中急速衰竭，最终被魔气彻底吞噬同化，化为方才那魔物。”
暗卫首领沉默地听着，走上前，并未去碰那匕首，而是伸出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指，虚悬在魔阵的上方。他的指尖似乎有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黑色波纹荡漾开来，与那残留的魔气产生了一种极其细微的共鸣。
片刻后，他收回手，冰冷的声音在地窖中回荡：“并非简单转化。是‘寄生’与‘爆发’。施术者以自身血肉魂魄为祭品，强行接引域外魔念降临，短时间内获得非人之力，但灵智泯灭，只为破坏与杀戮而存。其最终目的，恐非仅制造混乱。”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墙壁上那些扭曲的魔纹，尤其是在几个关键的、反复出现的节点符号上：“这些符号……有‘标记’、‘道标’之意。此地，连同那个被转化的魔物本身，恐怕都是一个‘信标’。”
此言一出，地窖内的温度仿佛又骤降了几分。所有暗卫都明白“信标”二字的含义，这意味着，今晚的骚乱，可能仅仅是一个开始，一个试探，或者说，一个定位。有更强大、更可怕的存在，可能正在通过这个“信标”，窥视着长安，窥视着大唐的心脏！
“彻底清除。”暗卫首领下令，声音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所有沾染魔气之物，包括土壤、砖石，全部起出，以‘纯阳火符’焚化。此地残留魔念，以‘镇魂钉’锁绝，不容有丝毫外泄。”
“是！”暗卫们立刻行动起来。他们从随身携带的特制皮囊中取出一种刻画着复杂金色符文的玉符（纯阳火符），小心翼翼地放置在魔阵关键节点和那些沾染了黑血的泥土上。又取出几根乌沉沉、刻满封印符文的铁钉（镇魂钉），开始测算方位，准备钉入地脉节点，彻底封锁此地的异常气息。
整个过程高效、冷酷、专业到了极点。他们没有对那邪异的阵法有任何好奇，没有对那柄诡异的匕首有任何探究的欲望，他们的唯一目的，就是按照最严格、最彻底的标准，将这里的一切“污染”，物理上和能量层面上，都彻底抹去！仿佛他们面对的不是某种未知的、可能蕴含巨大秘密的邪术，而只是一处需要清理的、剧毒的垃圾。
暗卫首领则走到地窖一角，那里堆放着一些刘七留下的私人物品，几件破旧的宫人衣物，一个干瘪的酒囊，还有一小包吃剩的胡饼。他用镊子仔细地翻检着，动作精准得像外科大夫。
最终，他在那破旧宫衣的内衬一个极其隐蔽的补丁里，夹出了一小块折叠得十分仔细的、质地相对细密的桑皮纸。纸上没有任何文字，只用一种同样是暗红色、却与魔阵颜料略有不同的染料，画着一个极其简易的、歪歪扭扭的图案，那图案，竟与地窖魔阵核心处的某个符号，有七八分相似！
暗卫首领将这张小小的桑皮纸举到眼前，那双万年寒冰般的眼眸，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
这不是魔阵的设计图。这更像是一个……粗糙的摹本？一个指引？
一个低等宦官，如何能得到这种东西？是谁将这东西给了他？目的又是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张桑皮纸放入一个特制的金属小盒中封好。
就在这时，地窖入口处传来轻微的响动。一名暗卫快步下来，低声禀报：“大人，百骑司秦校尉在外求见，说是有要事禀报，关于那幸存的小宦官。”
暗卫首领抬起头，冰冷的目光转向入口方向。
“……带他下来。”
片刻后，伤势经过简单包扎的秦炎，在那名暗卫的引领下，再次踏入这个令人极度不适的地窖。他看到地窖内正在进行的“清理”工作，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但很快镇定下来，对着暗卫首领躬身行礼。
“讲。”暗卫首领言简意赅。
“启禀大人，”秦炎的声音依旧沙哑，但条理清晰，“卑职方才询问了那名被魔物追逐、侥幸生还的小宦官小顺子。他惊吓过度，语无伦次，但卑职反复询问，综合其零碎言语，大致得知：数日之前，他曾替刘七从西市一个胡商手中，购买过一坛‘特别的’葡萄酒。据小顺子说，那酒颜色深红近黑，气味甜腻中带着一丝古怪的腥气。刘七得到后，如获至宝，之后行为便愈发怪异，常独自一人喃喃自语……”
葡萄酒？胡商？
暗卫首领的目光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冰锥，刺向秦炎：“可知是西市哪个胡商？具体样貌特征？”
“小顺子说不清具体铺面，只记得那胡商似乎不是常驻西市的粟特或波斯商人，摊子也很偏僻，那人眼眶深陷，鼻梁高挺，左边眉骨有一道明显的陈旧刀疤，说话带着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古怪口音。那酒坛上……似乎刻着一个模糊的、像是一只眼睛的标记。”秦炎努力回忆着小顺子破碎的描述。
“眼睛标记……”暗卫首领重复了一遍，那双冰冷的眼眸深处，仿佛有黑色的漩涡开始转动。他猛地转身，不再看秦炎，冰冷的声音下达了新的命令，语速快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第一，立刻根据描述，绘制胡商画像，发动所有西市暗桩，掘地三尺，也要找到这个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二，彻查刘七所有社会关系，尤其是近期接触过的人员，无论宫内宫外！重点排查有无类似行为异常、或突然信奉邪异之说者！”
“第三，通报京兆尹及武侯铺，以搜查江洋大盗为由，暗中排查各坊，尤其是永坊这类区域，有无类似邪气残留或人员失踪异常！但不得泄露魔物之事！”
“第四，将此地彻底净化后，以地龙翻身为由，将这片废墟彻底推平，深埋三尺，撒上石灰！”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冰冷的刀锋，精准而高效。
“是！”地窖内的暗卫齐声领命，没有任何疑问，瞬间行动起来，如同精密的杀戮机器被注入了指令。
暗卫首领最后看了一眼那即将被纯阳之火彻底吞噬的魔阵，转身，大步离开地窖。黑色的披风在身后扬起，带起一丝冰冷的寒意。
秦炎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那些忙碌的、如同没有感情的工具般的暗卫，只觉得一股更深的寒意，从心底升起。
暗卫的“诛邪”，远不止是消灭一个魔物那么简单。他们的刀，要斩断的，是这邪魔背后所有可能存在的线索和网络，是用最冷酷、最彻底的方式，将这刚刚冒头的威胁，连根拔起，焚毁殆尽！
长安的夜幕下，一场无声却更加酷烈的清剿，已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