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微站在勤政殿外的石阶上,晨风拂过她的袖口。她低头看了眼手中那份医馆试运行的奏报,纸页边缘已被手指摩挲得微微发毛。昨夜她没睡,把三省送来的数据一条条核对,连药材损耗的零头都重新算过。这不是小事,一旦出错,百姓不信,新政就立不住。
她抬脚走进大殿,脚步很轻。裴砚已经在案前,正翻看一份折子。听见动静,他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文书上。
“这么早。”他说。
“有些事不能等。”她走到御案前,将奏报放在他手边,“这是江南、淮南、河北三地惠民医馆三个月的运行实录。共接诊病患一万六千余人,治愈率七成以上,药材统购节省官银十二万两。”
裴砚放下折子,一页页翻起来。他的神情渐渐沉下来,不是怀疑,而是认真。看完最后一页,他合上文书,沉默片刻。
“你说要推到全国?”
“是。”她说,“民心可用,但需落到实处。现在百姓知道有医馆,可偏远州县还不敢信。有人传谣言,说看病不收钱是假的,还有人说医馆拿活人试药。”
裴砚冷笑一声:“谁在背后搅局?”
“药商。”她答得干脆,“孙记药行带头抬价,暗中串联其他铺子,想逼朝廷松口统购令。”
裴砚站起身,走到窗边。宫门外,几匹驿马正在待命,马蹄焦躁地踏着地面。他知道,这些马背上的文书一旦发出,就是不可收回的命令。
“那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朝廷的决心。”他转身,对殿外喊了一声,“召司礼监。”
诏书拟得很快。新设“惠民医馆总局”,隶属户部,统管全国筹建、医师派遣与药材调配。各州府须于三个月内建成至少一所官办医馆,并张贴告示,明文规定“诊疗不收费,抓药不加价”。
沈知微接过誊抄好的诏书看了一遍,点头:“可以。”
裴砚提起朱笔,在末尾批了“准”字,玉玺随即盖下。红印鲜亮,像一道落定的铁令。
消息传出去不过两个时辰,京城几家大药行就开始坐不住了。孙记掌柜在后堂来回踱步,额头冒汗。他原以为只要把生药价格再抬三成,官府就会因成本太高而放弃统购。可没想到,皇家商会竟从库存调出百石常用药材,通过善堂低价放出。
更让他没料到的是,太医院三位老太医联名发布了《惠民医方录》,公开十种常见病的治疗方案,白纸黑字写着药材配比和煎服方法,还附了辨伪指南。
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原来医馆真不收钱?”
“我表兄在淮南,前日高热不退,去了医馆,大夫看了半盏茶工夫就说病因,药抓了只收工本费。”
“那传单说是骗人的,怕是要栽了。”
沈知微坐在勤政殿侧阁,听着谍网女官低声回报。她没说话,只是轻轻点头。那些匿名传单的源头已经查清,是前朝余党残部所为,想借民怨制造动荡。如今证据在手,只等时机一到便可收网。
但她现在顾不上这些人。
真正难缠的是朝中那些老臣。午后刚过,就有三人联名上书,言辞激烈。
“医者乃贱业,自古由民间自营,岂能由朝廷亲理?”
“此举有失体统,恐损皇权威仪。”
“若样样都管,岂非与民争利?”
奏本送到御案前时,裴砚正在批阅赋税折子。他看完那几份谏言,脸色未变,提笔就在每本上批了八个字:“百姓性命,即是社稷。”
他又另写一道诏令,命将此谕誊抄百份,发往各州府衙门公示。
沈知微走进来时,正看见他加盖玉玺的动作。她停在几步之外,等他抬眼。
“你还想加什么?”他问。
“立碑。”她说,“每所医馆门前,立一块石碑,刻上九个字——‘病有所医,老有所养,幼有所护’。”
裴砚顿了一下,随即点头:“该有这么一句话。”
“你写首句,剩下的由翰林院誊录。”
他没推辞,取过一张宣纸,挥毫写下“病有所医”四个大字。笔力沉稳,墨迹如刀刻入纸中。
外面传来马蹄声。一名驿卒飞奔入宫,跪在殿外,双手呈上一封火漆密函。是河北急报:当地已选定医馆地址,招募医师两名,第一批药材三日内便可运达。
沈知微接过文书看了看,递给裴砚。
他看完,嘴角微动:“比预计快了五天。”
“因为他们知道,这次不一样。”她说,“以前官府说的事,常常不了了之。可这次,诏书到了,银子到了,人也到了。”
裴砚看着她,忽然道:“你为何如此笃定百姓会信?”
她静了一瞬,才开口:“因为我也是从最底层走过来的。我知道他们怕什么,也知道他们盼什么。只要做一件实实在在的事,他们就会记住。”
殿内安静下来。窗外阳光斜照进来,落在御案一角。玉玺还摆在那儿,印泥未干。
又一匹驿马冲进宫门,扬起一阵尘土。这次是江南来的消息:已有七个县完成医馆选址,百姓自发帮忙清理地基,甚至有人捐出自家闲置的房舍。
沈知微走到窗前,望着那一骑远去的背影。更多的马正在整装待发,背上都绑着卷好的诏书。她知道,这些纸张会被带到山间、河边、小镇的集市上,贴在城门口,读给不识字的人听。
仁政不是一句空话。它要靠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
裴砚走到她身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站着。过了很久,他低声说:“你说要造桨,现在舟已在水上。”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可风浪还在。”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匆匆进来,脸色发紧:“娘娘,京郊善堂那边……出事了。”
“什么事?”
“孙记药行的人闹事,说我们卖的低价药材掺了杂质,砸了摊子,还打伤了一名老医师。”
沈知微眉头一皱,还没开口,脑中突然响起冰冷的机械音:
“只要再涨三成,他们就得低头。”
三息即逝,声音消失。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有了主意。
“去告诉善堂管事,把今日售出的所有药材封存留样,明日请太医院当众检验。”她说,“另外,让皇家商会准备五百石药材,后天全部放出,价格压到市价一半。”
内侍愣住:“这……会不会亏太多?”
“亏得起。”她说,“朝廷缺的不是这点银子,而是百姓的信任。”
那人连忙应下,转身跑了出去。
裴砚看着她,眼神变了。他原本以为她是靠缜密谋划一步步推进,但现在他明白,她比他想象的更狠,也更准。
“你早就知道他们会闹?”
“利益被触的人,总会跳出来。”她说,“让他们跳,跳得越高,摔得越重。”
外面天色渐暗,宫灯陆续点亮。勤政殿内依旧忙碌。各地回执不断送来,有的写进展,有的提困难,还有的请求增派医师。
沈知微坐在案前,逐一查看,批注回复。她的字迹工整,每一句都简短明确。
裴砚坐在龙座上,手里拿着一份刚刚送达的北方军报,却没有翻开。他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她身上。
她始终挺直脊背,像一根绷紧的弦,但从不显得疲惫。
直到最后一份文书处理完,她才抬起头,看向殿外。
夜风吹动檐角铜铃,叮当一声。
她站起身,走到御案前,拿起那份刚誊好的碑文草稿。
“明天就发下去。”她说。
裴砚点头:“好。”
她转身欲走,却又停下。
“还有一件事。”
“你说。”
“把林修远他们巡查的结果,整理一份简报,我要亲自看。”
“为何?”
“因为医馆要长久,光靠仁心不够。”她看着他,“还得有钱,有粮,有不怕死的人去执行。”
他盯着她看了很久,终于开口:“你从来不只是想救几个人。”
她没回答,只是把手里的纸递给他。
他接过,低头一看,是南方某县医馆的设计图。图纸右下角,用小字写着一行话:
**此处预留产房一间,专供贫妇分娩。**
他握紧了那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