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刚亮,东宫校场的石板上还浮着一层薄霜。
沈知微踏进校场时,裴砚已站在点将台前,太子束甲执剑,几名武官分列两侧。风从廊下穿过,吹动旗角,也掀起了她袖口的一缕布纹。
她没有停步,径直走到裴砚身侧。他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微微颔首。
昨日深夜,系统彻底消散的那一刻,她心里空了一下。可此刻站在这里,她知道有些事不需要听见也能做。
“今日起,皇嗣习武正式开训。”裴砚开口,声音不高,却压住了全场的动静,“不为花架子,也不为逞勇斗狠。要的是筋骨强健,识得战阵凶险,明白权力不是凭空而来。”
几位武官低头应是,有人眼神微闪。
沈知微从袖中取出一卷册子,递到裴砚手中。“这是我拟的《皇嗣武训七策》,请陛下过目。”
裴砚接过翻开。第一页便是训练周期划分:基础体能三月,兵器入门六月,阵法推演九月,耐力与反应测试贯穿全程。每一项都标注了强度上限、恢复时间、饮食搭配建议。
一名年长武官上前一步,抱拳道:“陛下,依老臣看,皇子练武当以硬功打底。负重奔行十里,烈日下挥刀百次,这才养得出杀伐之气。这般按部就班,怕是磨不出锐气。”
沈知微没看他,只问:“若太子骨骼未稳,强行负重,落下暗伤,将来骑马都不能久坐,还能亲临战场吗?”
那武官皱眉:“男子汉大丈夫,哪有不受伤的?”
沈知微抬眼,“你儿子几岁开始练武?”
对方一愣,“十二岁。”
“太子十五。”她说,“晚三年起步,更要讲究方法。军中医典写明,少年体魄发育期,过度操劳易损根本。你们带兵,难道人人上来就跑十里?新兵也要先站桩、走步、调呼吸。”
另一名副将忍不住插话:“可战场上没人等你慢慢来。”
“所以才要现在打好根基。”沈知微转向裴砚,“练武不是比谁更狠,而是让身体记住极限在哪里。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这才是统帅该懂的事。”
裴砚合上册子,目光扫过众人。“她说得对。此非娇养,是精养。照此施行。”
那几名武官虽未再言,脸色却不甚服气。
晨训开始。太子先绕场跑五圈,作为热身。沈知微立于廊下,指尖轻轻摩挲发间玉簪。
就在刚才那一瞬,她感觉到了——一丝极细微的震动,像水滴落入深井的回响。三秒。
她闭了闭眼。
【那妇人不过仗着圣眷,懂什么练兵!】
是刚才那位主战武官的心声。
她睁开眼,神色不动。
训练持续到午时。太子收剑入鞘,额上满是汗珠,呼吸略显急促。他走到水盆边掬水洗脸,右手微微发抖。
沈知微看在眼里。
午休时,她召见负责刀法教习的副将。
“昨夜子时,你额外加了半炷香的重复劈砍练习。”她坐在案后,语气平静,“太子右臂已有微颤,脉象偏浮。再这样下去,半月内必有拉伤。”
副将脸色一变,“娘娘如何得知?”
“我不需要知道是谁做的。”她放下手中小册,“育国本,如烹小鲜,火急则焦。你们想让他强,这心意我懂。但欲速不达。”
副将低头不语。
她又道:“从今日起,我会每日观训。若有擅自增减训练内容者,直接报予陛下。”
副将退出后不久,裴砚派人送来一道旨意:设立“武训监”,由太子贴身内侍与兵部文官共管,每日上报训练实况,不得隐瞒。
下午的课程改为步法与盾牌格挡。
沈知微仍站在廊下。阳光斜照,玉簪映出一点温润光泽。她不再去碰它。那丝感应,或许是最后的余波,也可能是错觉。但她清楚,就算它还在,也不能再依赖。
傍晚收训,太子独自留下,在空场上反复练习一套剑招。动作已经变形,脚步也开始虚浮。
沈知微走过去,递上一杯温水。“够了。”
太子摇头,“我还差得远。父皇说,当年他在流放途中,每天砍柴三百下,夜里还要背兵书。我这点苦算什么?”
她看着他,“你知道他为什么能在绝境翻盘吗?”
太子停下动作。
“因为他清楚自己的极限。”她说,“他知道饿到第三天还能走多远,也知道受伤后多久必须休息。他的狠,是有分寸的狠。你现在的状态,连自己心跳加快都没察觉,谈何掌控全局?”
太子低头喘息。
“你以为练武只是为了上战场?”她继续说,“它是让你学会用身体去理解权力的重量。一个统帅,若连士兵跋涉三十里后的体力消耗都不懂,怎么判断前线奏报真假?怎么决定是否追击?”
太子沉默良久,终于点头。
第二天清晨,训练如期进行。
这一次,武官们按方案执行,未再私自加量。沈知微带来一份新的记录表,上面详细列出每项训练后的心跳区间、步态稳定性评分、反应速度测试结果。
她交给武训监的文官,“每日填录,月底汇总。我要看到数据变化。”
那人接过,有些惊讶,“娘娘连这些都考虑到了?”
“不是我想得多。”她说,“是这事关国本,不能靠感觉。”
第三日,裴砚亲自到场监督。
太子正在进行负重爬坡训练,背上绑着两块砖,沿着缓坡往返十次。他的呼吸节奏稳定,步伐均匀,脸上汗如雨下,却没有乱。
裴砚站在高处看了一会儿,转身对沈知微说:“你做得很好。”
她摇头,“我只是把该做的事做实了。”
“你知道最难的是什么吗?”裴砚望着场中,“不是定规矩,是让人遵守。哪怕他们心里不服。”
“那就让他们看到成效。”她说,“只要太子一天比一天稳,他们自然会信。”
裴砚点头,“你说得对。”
训练结束,太子脱下外甲,坐在石阶上喘气。他抬头看向母亲,“母后,我能问您一件事吗?”
“说。”
“您以前……也这么练过吗?”
沈知微笑了笑,“我没有练过武。但我经历过比这更难的事。被人冤枉,被逼到绝路,连呼吸都要小心。那时候我就明白,真正的力量,不是谁能打倒谁,而是谁能在风雨里站得住。”
太子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已磨出薄茧。
“明天继续。”他说。
沈知微起身,准备离开校场。
裴砚跟上来几步,“今晚我要去批军报,北边有动静。”
她点头,“我知道。”
“你不用每天都来。”
“我想来。”她说,“他是我的孩子。”
裴砚没再说什么,只是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沈知微回到廊下,取出随身携带的沙漏,倒转过来。这是她用来计时训练的小工具,铜壳冰冷,刻度清晰。
她盯着细沙缓缓下落。
忽然,一名内侍匆匆跑来,“娘娘,武训监刚报上来,今日第三轮耐力测试,太子中途停下喝了三次水,最后一次脸色发白。”
沈知微立刻起身,“人呢?”
“刚回寝殿,说是累了,想躺一会儿。”
她快步朝东宫走去。
推开殿门时,太子正靠在榻上闭目,脸色确实泛白,呼吸略沉。床边小几上放着一只空杯。
她走过去,伸手探他额头,不烫。又搭了搭脉,跳得有些快。
“今天是不是多练了?”
太子睁开眼,“没有……就是有点累。”
沈知微盯着他,“谁让你加练的?”
太子避开视线,“没人……是我自己想多练几遍。”
她没追问,只说:“以后觉得不对,立刻停下。宁可少练一次,也不能伤了身子。”
太子点头。
她起身走向门口,对守在外头的内侍低声交代:“今晚加派太医值守,每隔两个时辰查一次脉象。若有异常,即刻通报。”
内侍领命而去。
沈知微走出寝殿,抬头看了看天色。暮云低垂,风渐起。
她站在台阶上,望着校场方向。
明日的训练计划还在她袖中,纸页边缘已被手指磨得微毛。她没拿出来看,只是握紧了些。
远处传来一声木剑落地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