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微走进御书房时,指尖还沾着一点墨。那支笔她留在了内殿的桌上,但墨迹已经干在皮肤上,洗不掉了。她没有去擦。
裴砚坐在书案后,手里拿着一份折子,头也没抬。宫人端来热茶放在她面前,退下了。屋子里很静,只有烛芯偶尔爆响一声。
他放下折子,说:“你今日说了那么多话,该歇一歇。”
她没坐下,走到窗边。外面天黑了,宫墙外传来一阵阵孩童的诵读声。他们还在念那首新编的词,声音清亮,一句接一句。
“林家女儿笔如刀……”
她听着,没有笑。这些声音让她想起很多事。想起自己第一次站在朝堂上被人质问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想起她在冷宫熬过冬夜,靠着背书撑住神志;想起她靠三秒心声躲过一次又一次杀局。
可现在不一样了。
她转过身,看着裴砚,“我以前总在想,要是能听见所有人心里的话,是不是就能活下去。后来我真的能听了,也活下来了。但我发现,知道一个人在想什么,并不能让我真正明白他。”
裴砚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有些人嘴上说着忠君爱国,心里却盘算着怎么往上爬。可也有那么几个人,明明可以逃,却留下来挡在我前面。他们不说什么,也不需要我说谢谢。”她顿了顿,“我突然明白了,真正重要的不是‘知’人心,是‘得’人心。”
裴砚起身,走到她面前。“你是说,你要放掉那个能力?”
她点头。“我已经把它还回去了。以后不会再有提示音,也不会再有人的心声自动传进我脑子里。从今往后,我看人、用人、信人,全凭我自己判断。”
裴砚盯着她看了很久。他的眼神不像从前那样带着审视,也不是单纯的担忧。那是种更沉的东西,像是终于看到了一条他一直想找却找不到的路。
“你不怕走错?”他问。
“怕。”她说,“但我更怕一直躲在‘知道’的背后。如果所有人都因为我能看透他们而不敢说实话,那这个朝廷就完了。我不想要一个没人敢说话的天下。”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脚步声。一名内侍低声禀报:“陛下,前刑部侍郎周元礼在外求见,说有紧急奏本呈递。”
裴砚皱眉。“他不是被贬出京了吗?怎么回来了?”
“半月前召回,暂居驿馆。”沈知微接过话,“他曾为寒门学子上书遭贬,也在灾年散尽家财赈灾。后来依附过你弟弟,但在你登基第三年主动交出兵权,闭门不出。”
裴砚看向她,“你要见他?”
“我想见。”她说,“如果是以前,我会先用系统听他三秒,确定他是不是真心归顺。但现在我不想听了。”
“万一他是来试探的呢?”
“那就让他试探。”她声音很轻,但很稳,“如果连一次信任都不敢给,我又凭什么要求别人对我坦诚?”
裴砚沉默片刻,抬手示意放行。
不多时,一个身穿旧官服的中年男子被带进来。他跪下行礼,双手捧着一本奏折,额头贴地。
“臣周元礼,叩见陛下,叩见皇后。”
沈知微没让他起来。她站在原地,仔细看他。他的手有些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长期患病留下的毛病。衣领边缘磨得发白,袖口补了一块深色布料。这不是装出来的穷酸,是真的过得苦。
她记得这个人。五年前大水,他把自己的田契烧了,换粮救人。当时有人说他是沽名钓誉,她用系统听过他那一刻的心声——“只要还能动,就不能看着孩子饿死”。
她走上前,亲自扶他起来。
“周大人不必多礼。”
周元礼抬头,眼里有惊也有疑。他没想到皇后会亲自扶他。
“你的奏本,是关于北境屯田改制的事?”沈知微问。
“是。”他声音沙哑,“臣在地方多年,深知屯田积弊。如今战乱已平,若不及时整顿,三年内必生民怨。”
“你知道这份奏本递上来,很多人会反对?”
“知道。”他说,“户部不会松口,军中老将也不会答应。可我不说,就没人说了。”
沈知微看着他,忽然笑了下。“你说得对。有些人不说,是因为不敢。有些人不说,是因为不想得罪人。可你说了,哪怕你现在连个实职都没有。”
周元礼低头,“臣只是觉得,还有话该说,还有事该做。”
沈知微转身,把奏本递给裴砚。“明日早朝,请陛下准他登台陈情。”
裴砚接过,没翻看,只问:“你不查他?”
“不用查了。”她说,“我相信他。”
裴砚看着她,又看看周元礼,终于点头。“好。”
待周元礼退出去后,屋内重归安静。烛火映在墙上,影子拉得很长。
裴砚坐回案前,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珏。黑色的,表面刻着细密纹路,像某种符文。他把它放在灯下,轻轻摩挲。
“这是我让人做的容器。”他说,“用来封存系统的核心。我一直留着,等你决定什么时候毁它。”
沈知微看着那块玉。“明天当众销毁吧。让大家都知道,从此以后,这宫里再也没有能窥探人心的东西了。”
裴砚点头。“你比我走得快。”
“不是快。”她摇头,“是我们都在等这一天。只是我终于敢迈出去了。”
她走到他对面坐下,端起那杯已经凉了的茶喝了一口。味道淡了,但还能入口。
“这些年,我们靠算计活下来。”她说,“现在我不想算了。我想试试,用真心换真心。”
裴砚盯着她,忽然问:“那你信我吗?”
她没犹豫。“信。”
“哪怕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正因为你不知道,我才信。”她说,“如果你什么都看得透,那我们就不是夫妻,是棋手和棋子。”
裴砚低笑了一声。笑声很轻,却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把玉珏推到她面前。“明天,你来动手。”
她没推辞,伸手接过。玉石冰凉,贴在掌心。
外面风停了,孩童的读书声也渐渐远去。御书房里只剩下一盏灯,两个人,和一段刚刚开始的新规则。
沈知微握紧玉珏,指节微微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