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掀起了她的斗篷,沈知微站在黄河岸边,脚下的冰层裂开一道深缝。她低头看着那张由女匠绘制的新河道图,纸角已被冻得发硬。
远处传来爆响,像是山崩地裂。
冰面炸开十丈宽的口子,浊浪裹着碎冰冲上堤岸。她身后随行的官吏惊叫后退,只有她站着没动,目光死死盯住决口处露出的东西——一根断裂的木桩,漆黑腐朽,轻轻一碰就散了架。
“调人手。”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压住了风声,“查所有用料记录,从库房到工账,一个字都不能漏。”
裴砚是半个时辰后赶到的。他披着玄色大氅,脸色沉得像天边压下来的云。地方官员跪了一地,抖着嗓子禀报灾情。他说了句“免”,目光落在沈知微身上。
她正蹲在缺口边缘,手套沾了泥浆和木屑。听见脚步声也没抬头,只将手中半截木块递过去:“这不是松木,是掺了土渣的杂木。冻时不显,开春一化,立刻塌陷。”
裴砚接过木块,手指一搓,碎成粉末。
“工部侍郎呢?”
话音刚落,那人便从人群后快步上前,作揖行礼。他穿的是五品官服,袖口绣着暗纹,脸上带着惶急,眼神却往沈知微手中的木块瞟。
沈知微站起身,不动声色地靠近一步。脑中忽然响起冰冷机械音:“检测到高危心声波动,是否读取?”
她默许。
三秒内,一句心声清晰浮现——“掺土石料省三成银,谁料冰融得快……原以为能拖过开河季……”
她收回视线,嘴角没有动,眼里却冷了下来。
“大人辛苦。”她忽然开口,“这堤修了三个月,每日监工都记档吗?”
侍郎点头:“自然,每日报送工部存底。”
“那就好。”她转向裴砚,“请陛下下令,提调本月全部施工日志、物料进出单据、工匠签领名册。我要亲自核对。”
裴砚盯着她片刻,点了头。
当夜,临时行辕灯火通明。沈知微坐在案前,面前堆着十几本册子。她一页页翻看,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道红线。王令仪派来的女官在一旁研墨,大气不敢出。
忽然,门外传来急促脚步。
“娘娘!河底清淤的人回来了,挖出东西了!”
她起身就走,连大氅都没披全。
火把照着泥泞的河床,十一具尸体被抬了出来。都是男子,穿着粗布短衣,手脚扭曲变形,有的头骨凹陷,有的胸口塌陷。他们不是淹死的,是被活埋进堤坝里的。
随行医官蹲下查验,摇头:“这些人死前受过重击,可能是不肯配合偷工,被灭口填进了基土。”
沈知微站在尸首前,一句话没说。她弯腰,从其中一人怀里摸出一块残破的腰牌,上面刻着“工部协造”四字,已被血浸透。
她攥紧腰牌,转身回行辕。
第二天天未亮,她已带人查封工部库房。账册一对,果然有八批“上等松木”实为劣质杂材,签收人正是那位侍郎的心腹小吏。再查银钱流向,发现三日前有一笔三千两银子转入其弟名下田庄。
她命人即刻拘押相关人等。
中午时分,消息传回京城。工部侍郎府起火,火势凶猛,书房最先烧起来。有人看见两个仆役慌忙往外搬箱子,被巡防营当场截住,箱中全是烧了一半的账本。
傍晚,沈知微骑马入城,直奔宫门。
火光还在远处映着半边天。她停在宫墙外,望着那片红,终于开口:“传令下去,凡参与此堤工程者,无论官职高低,一律革职查办。主谋抄家流放,妻儿不问罪。”
身边内侍低声应是。
她又补充一句:“那十一具尸首,按七品官例安葬。家属每人赐田二十亩,米粮百石,永免赋役。”
说完,她翻身下马,朝宫门走去。
乾清宫内,裴砚正在等她。他手里拿着一份密折,是北疆快马送来的——前几日有士族暗中向北狄出售铁器,买家名单里,赫然有工部侍郎堂兄的名字。
“你早知道他会动手。”裴砚说。
她站在殿中央,斗篷上还沾着河泥,声音平静:“他知道女子掌工部动摇根基,只能用烂堤杀人来毁新政。他不怕我查账,怕的是百姓信我。”
裴砚放下密折:“你打算怎么收场?”
“不是我收场。”她看着他,“是律法收场。今日不杀他,是为了让所有人知道,错的是贪墨,不是改革。”
裴砚沉默许久,终是点头。
她转身欲走,却被叫住。
“沈知微。”他第一次在朝堂之外唤她全名,“若有一天,你也成了众矢之的,还会这样站出来吗?”
她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我会。”
三日后,朝廷正式下诏:黄河决堤案主犯工部侍郎伏法,家产抄没,流放九族中涉事旁支。十一名枉死匠人追授功名,立碑于金水河畔。
与此同时,第一批由女匠设计的加固堤方案开始试行。图纸上标注清晰,材料用量精确到斤,施工步骤细化至日。
一个月后,北方雪融,多地告急。唯独沈知微督办的三段新堤安然无恙。地方官上报时特意提到,守堤的是一名年轻女子,日夜巡视,亲手校验每一根木桩深度。
她收到奏报那天,正在批阅新的匠户名录。
朱笔圈到一个名字时,笔尖顿住。
这个人,是那十一具尸首中唯一留下女儿的匠人遗孤。十六岁,已在格物学院女子班注册,专攻水利结构。
她提笔写下批语:准予特招,免试入学。
窗外传来钟声,一下一下敲过午时。
她合上册子,起身走到窗边。阳光照在桌面上,映出她模糊的影子。
桌角放着一把短剑,是昨日从决堤现场带回的。那是其中一个匠人死死握在手里的武器,剑身刻着两个字:公道。
剑刃朝上,寒光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