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县招待所的走廊里，人来人往，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即将大获全胜的激动。空气中弥漫着廉价香烟和熬夜后的汗味，混杂着一种名为“正义”的亢奋荷尔蒙。
秦岚站在人群中，却感觉自己身处真空。
周围的喧嚣与她无关，同事们兴奋的讨论声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手机屏幕上那两行冰冷的字，和胸口内袋里那张照片灼人的温度。
【照片，看到了？】
【来我办公室。】
这不是询问，是传唤。不是商量，是命令。
来自那个她曾经最敬仰，如今却让她感到无边恐惧的男人。
去，还是不去？
理智告诉她，这无疑是龙潭虎穴。王宗南既然能精准地知道她拿走了照片，就说明“静心茶楼”的那个密室，甚至整个行动，都可能在他的监视之下。自己现在过去，无异于羊入虎口。
可她能不去吗？
拒绝，就等于摊牌。等于告诉王宗南，自己已经将他列为敌人。以他在江城的能量，捏死自己，比捏死一只蚂蚁难不了多少。调查组？在没有确凿证据前，谁会相信她一个小小刑警队长的“臆想”，去对抗一位功勋卓着的警界高层？
这根本不是选择题。
这是一条没有岔路的，通往悬崖的单行道。她唯一能选的，只有走过去的姿态。
秦岚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满是冰冷的空气。她挺直了背脊，脸上恢复了惯有的冷峻，与一个迎面走来的同事点头致意，然后转身，向着走廊尽头走去。
她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包括刘建军。
这场战争，从现在开始，只属于她一个人了。
……
江城市公安局大楼。
当秦岚再次站到王宗南办公室门口时，感觉恍如隔世。
几天前，她就是在这里接下了保护林渊的任务，那时候，她满心壮志，觉得这扇门背后是正义与信任。
而此刻，这扇厚重的实木门，在她眼中，仿佛是地狱的入口，门后盘踞着择人而噬的恶鬼。
她抬起手，指节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进来吧，门没锁。”
王宗南沉稳的声音从门内传来，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门板，精准地敲在秦岚紧绷的神经上。
秦岚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自己来了，甚至知道自己就站在门外。
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办公室里一如往常，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王宗南没有坐在他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而是穿着一身便服，正站在窗边，拿着一把小巧的喷壶，仔细地给他那盆名贵的君子兰浇水。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侧脸轮廓分明，神情专注而祥和，像一个退休在家，侍弄花草的慈祥长者。
如果不是亲眼见过那张照片，秦岚绝对无法将眼前这个男人，与任何阴谋和罪恶联系在一起。
“回来了。”王宗南没有回头，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跟一个晚归的家人说话，“青阳县那边，辛苦了。”
“分内之事。”秦岚立正站好，声音干涩。
“我听刘建军说了，你们干得非常漂亮。人赃并获，证据确凿。”王宗南放下喷壶，拿起一块软布，擦拭着叶片上的水珠，“尤其是你，秦岚，直捣黄龙，拿到了最关键的账本。我没看错你。”
他转过身，脸上带着秦岚再熟悉不过的，温和又带着赞许的微笑。
“市里已经准备好给你请功了。刑侦支队副支队长的位置，我看就你了。”
升官。
这是任何一个体制内的人都无法抗拒的诱惑。如果是在昨天，听到这句话，秦岚会激动得难以自已。
可现在，这句承诺听在她耳中，却像毒蛇吐出的信子，带着致命的寒意。
这是……封口费吗？
秦岚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像一尊冰冷的雕塑。
王宗南的笑容不变，他走到茶台前，熟练地烧水、洗杯、泡茶。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不过……”他一边冲泡着茶叶，一边状似无意地说道，“我听说，现场的证物清点，好像出了点小小的纰漏？”
来了。
秦岚的心脏瞬间被攥紧。
“一百三十二张照片，入库登记的，却只有一百三十一张。”王宗南抬起眼，目光穿过袅袅的茶香，落在秦岚的脸上，“还有一张，据说是被你单独保管了。秦队长，我们搞刑侦的，最讲究的就是程序严谨。你这样做，不合规矩吧？”
他的语气依旧温和，像是在探讨业务，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秦岚的伪装。
秦岚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渗出了冷汗。她强迫自己迎上王宗南的目光，大脑飞速运转，寻找着应对之策。
“报告王局，”她开口，声音比她预想的要沉稳，“那张照片的拍摄角度和人物关系都非常可疑，我怀疑它背后牵扯到更深层的线索，甚至可能涉及我们警队内部。在没有绝对把握之前，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我将它列为最高机密，由我个人保管，是准备直接向您汇报的。”
这是一个滴水不漏的回答。既解释了行为的合理性，又表达了对上级的“忠诚”。
“哦？”王宗南眉毛一挑，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感兴趣。他将一杯泡好的热茶推到秦岚面前，“坐下说。”
秦岚没有动。
“看来，你对我，不太信任啊。”王宗南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吹了口气，叹息道，“也难怪。那张照片上，毕竟有我。”
他承认了！
如此轻易，如此坦然！
秦岚的瞳孔骤然收缩，她所有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她预想过无数种可能，他会抵赖，会辩解，会用各种话术来迷惑自己。
却唯独没有想到，他会如此直白地，将那层窗户纸捅破。
“很意外？”王宗南看着她震惊的表情，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笑意，“陈光是条疯狗，但也是条有用的狗。要想让他替你咬人，你就得把一根骨头，放到他的嘴边。有时候，你还得让他觉得，他也攥着你的命脉。那张照片，就是我给他的骨头，也是给他的……投名状。”
这番话，似是而非，听起来像是一个为了顾全大局，不惜以身饲虎的孤胆英雄的自白。
可秦岚一个字都不信。
“那你和他的账本呢？”秦岚的声音冷得像冰，“静心茶楼那个黑账本，上面记录的，可不止是骨头。”
“账本？”王宗南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你是说那本记录着‘城建局刘副局摆平地块纠纷，送儿子出国’，‘税务局张科长抹平税款，分得干股’的账本？”
秦岚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账本的内容，是她和刘建军在临时指挥部才看到的，除了核心调查员，绝不可能有外人知道得如此详细！
王宗南……他怎么会知道？！
除非……
一个让她不寒而栗的念头浮现——调查组里，有他的人！
看着秦岚瞬间煞白的脸，王宗南满意地笑了。他要的，就是这种彻底的，从心底里生出的恐惧和绝望。
他放下茶杯，缓缓走到办公桌后坐下，十指交叉，身体微微前倾，整个人的气场瞬间从一个温和的长者，变成了一头俯瞰猎物的雄狮。
“秦岚，你是个聪明的姑娘，也是一把好刀。但刀，就要有刀的觉悟。”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威严，“江城这潭水，比你想象的要深得多。陈光，不过是浮在水面上的一条死鱼，真正搅动风浪的巨鳄，还潜伏在水底。贸然把水搅浑，只会让所有人都被拖下水，同归于尽。”
他凝视着秦岚，眼神锐利如鹰。
“那个林渊，就是一颗丢进水潭的石子。他很有趣，也很能干，像是有双‘天眼’一样，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天眼！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在秦岚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知道！他连林渊最大的秘密都知道！
这一刻，秦岚才真正明白，自己面对的，究竟是一个怎样恐怖的存在。他不是棋盘上的棋子，他就是那个下棋的人！
“石子能激起涟漪，但也能被淤泥吞没。”王宗南的语气变得冰冷，“我需要一个人，帮我稳住局面。把那颗不安分的石子，牢牢地控制在手里。”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空白的报告和一支笔，推到桌子边缘。
“我要你，现在就写一份结案报告。”
“报告内容：你带队搜查静心茶楼，嫌犯钱菲菲负隅顽抗，纵火焚烧重要证据。最终，火被扑灭，但核心证物，也就是那本黑账本，被完全烧毁。幸运的是，你们在现场抢救出了部分照片证据，足以给陈光及其核心党羽定罪。”
秦岚死死地盯着那份空白的报告，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掌心。
伪造报告，销毁证据。
这是让她亲手埋葬正义。
“至于你拿走的那张照片，和真正的账本原件，”王宗南的嘴角露出一丝残酷的微笑，“交给我。由我，通过‘我的渠道’，来处理那些水面下的大家伙。”
“这是命令。”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寂。
秦岚感觉自己被一张无形的大网死死罩住，无论她如何挣扎，都只会越缠越紧。
写，还是不写？
写，她就成了王宗南的同谋，双手将扳倒整个贪腐网络的钥匙，亲手交到了魔鬼的手上。从此以后，她再无回头路。
不写，她毫不怀疑，自己可能走不出这间办公室。就算能走出去，她和林渊，都会立刻成为王宗南下一个要清除的目标。
她的目光，落在了王宗南身后墙壁上那面鲜红的锦旗上，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八个大字——“罪恶克星，警界丰碑”。
多么讽刺。
ps：面对王宗南的死亡命令，秦岚会屈服吗？她唯一的破局点，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