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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丰硕仿佛只是一场短暂的盛宴,随着最后一片枯叶打着旋儿从光秃秃的枝头飘落,凛冽的北风便挟裹着西伯利亚的寒意,毫无遮掩地席卷了整个冀中平原。田野褪尽了所有色彩,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冻得硬邦邦的黄褐色。沟渠里的水凝成了灰白色的冰壳。清晨的屋檐下,垂挂着长短不一的冰溜子,在熹微的晨光里闪着冷硬的光。冬天,用它的铁腕,不容分说地将西里村和它周边的土地,牢牢地摁进了沉寂和严寒里。

对于吴普同这些奔波在求学路上的乡村少年来说,冬天意味着上学之路陡然变得漫长而险恶。天光未启,鸡鸣尚早,就得从尚有暖意的被窝里挣扎起来。灶房里,母亲李秀云早已起身,在昏黄的灯光下搅动着锅里滚烫的棒子面糊糊,氤氲的热气带着粮食的香气,短暂地温暖着冰冷的空气。吴普同胡乱扒拉几口,用棉袄袖子抹去眼角残留的睡意,裹紧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棉絮板结的旧棉袄,推着那辆二手二六自行车走出院门。扑面而来的寒气像无数细小的冰针,瞬间刺透薄薄的衣料,扎在皮肤上,激得他一个哆嗦,睡意彻底消失无踪。

门外,王小军推着他那辆锃亮的永久二八,正缩着脖子,跺着脚,口鼻前喷出一团团浓重的白气。“冻死个人了!”他嘶嘶地吸着气,“快走快走,活动开了就不冷了!”

通往镇上的黄土路,在严寒的反复蹂躏下,早已失去了夏秋的柔软。路面冻得像铁板一样坚硬,又被无数车轮和脚步反复碾压,形成一道道高低不平、纵横交错的硬辙沟。车辙里,前些日子下的那场小雪融化又冻结,混杂着尘土和牲口粪便,形成了一种滑腻、肮脏的冰泥混合物。路边的荒草挂着白霜,枯枝在寒风中发出尖锐的呜咽。

吴普同小心翼翼地蹬着车,车轮碾在冻硬的路面上,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声响,车身随着深沟浅辙不停地颠簸摇摆,像行驶在惊涛骇浪里的小船。双手即使戴着母亲用旧毛线织的、指头处已经磨出小洞的手套,也很快冻得麻木僵硬,几乎失去了知觉,只能死死攥着冰冷刺骨的车把。寒风无孔不入,顺着领口、袖口、裤脚钻进来,带走身上仅存的热量,吹得脸颊和耳朵像刀割一样生疼。呼出的白气在眉毛和额前的碎发上迅速凝结成细小的白霜。

王小军倒是精神头十足,一边用力蹬车,一边大声唱着不成调的歌,试图驱赶严寒和枯燥。歌声在空旷寂寥的田野上显得格外突兀,很快就被呼啸的北风撕碎、吞没。吴普同只是沉默地跟着,把脸深深埋进竖起的、散发着陈旧汗味的衣领里,眼睛被风吹得生疼流泪,视线有些模糊。他只希望能快点、再快点赶到那个有炉火的教室。

这天清晨,天色格外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随时要塌下来。寒风更加刺骨,像带着冰碴子。路上结冰的情况似乎比往日更严重。尤其是快到镇子边缘,需要拐过一个丁字路口时,那里地势稍低洼,旁边还有条排水沟。不知是附近哪家泼的脏水还是融化的雪水,在此处积聚,夜里冻成了一片溜光水滑、如同镜面般的黑冰区域,覆盖了小半幅路面。

王小军骑在前面,经验丰富地提前减速,身子微微倾斜,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车把,车轮在冰面上发出轻微的“呲溜”声,有惊无险地滑了过去。他回头喊了一声:“普同!慢点!这儿有冰!贼滑!”

吴普同也看到了那片冰,心里一紧,连忙捏紧车闸减速。然而,也许是因为手指冻得太僵反应慢了半拍,也许是因为紧张导致动作变形,前轮在接触到冰面的瞬间,车把猛地一抖!吴普同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完全不受控制的滑力从车头传来,他试图扭动车把调整,脚也下意识地想要撑地——可一切都晚了!

自行车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推了一把,完全失去了平衡!前轮猛地向左一歪,紧接着整个车身带着巨大的惯性,朝着路边那道黑黢黢、结着薄冰的排水沟斜冲过去!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卡在吴普同的喉咙里。

“哐当——咔嚓——稀里哗啦!”

一连串刺耳混乱的巨响骤然撕破了清晨的寂静!

自行车的前轮结结实实地撞在沟沿一块冻硬的土坷垃上,发出令人心碎的金属扭曲声!巨大的冲击力让整个前叉瞬间变形,车轮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向内弯折!车把也“嘎嘣”一声猛地扭向一边,几乎与车身成了直角!吴普同整个人被巨大的惯性狠狠地甩了出去,像一只沉重的麻袋,在空中划过一个短暂的弧线,“噗通”一声,重重地摔进了路边的麦地里!

世界在瞬间天旋地转!冰冷坚硬的麦地狠狠撞击着他的侧身和肩膀,震得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一阵剧烈的钝痛从胳膊肘和胯骨传来。冰冷的泥土和残雪的气息混合着麦苗的味道,一股脑地灌进他的口鼻,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冒。

王小军听到动静,惊得魂飞魄散,猛地刹住车,连滚带爬地冲了回来,声音都变了调:“普同!普同!你怎么样?!摔哪儿了?!”他扑到沟边,看到吴普同仰面躺在干枯的麦地里,一身泥泞,脸上沾着黑泥和碎草屑,自行车扭曲着躺在沟沿上,轮子还在兀自空转着。

“咳咳……我……我没事……”吴普同挣扎着想坐起来,一动弹,胳膊肘和胯骨的剧痛让他倒吸一口冷气,龇牙咧嘴。他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脚,还好,骨头似乎没断,只是被震得生疼。厚厚的棉衣棉裤虽然浸满了泥水,冰冷刺骨,但也确实在关键时刻缓冲了冲击力,没让他伤筋动骨。

王小军连拖带拽地把吴普同从麦地里拉起来,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沟里那辆已经不成样子的自行车拖了上来。看着那严重变形的前轮、扭曲的车把、耷拉下来的链条,王小军心疼得直咧嘴:“完了完了,这车……怕是不行了!”

吴普同呆呆地看着自己这辆“坐骑”的惨状,心一点点沉到了冰冷的谷底。这辆二手二六,虽然破旧,但陪伴他度过了小学毕业后的夏天和初中的最初几个月,是他通往那个陌生世界唯一的、可靠的伙伴。如今,它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宣告报废了。寒风卷着地上的尘土和冰屑,无情地扑打在他湿透冰冷的棉衣上,冻得他牙齿咯咯作响。胳膊肘和胯骨的疼痛,麦茬刺破皮肤的灼烧感,混合着冰冷刺骨的泥水包裹全身的难受,以及伙伴报废带来的巨大沮丧和无助,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又被他狠狠地憋了回去,只是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

“人没事就好!车坏了还能修……呃,算了,这模样估计修也够呛。”王小军看他脸色惨白,嘴唇冻得发紫,连忙安慰,“别愣着了,快活动活动,别冻僵了!走,先推着我车,我带你一段!”

接下来的几天,吴普同只能和王小军挤一辆车上学。王小军骑车,他侧坐在后衣架上,双手紧紧抓住冰冷的车座下面的铁架子。二八车的后衣架又窄又硬,硌得屁股生疼。两个人加上两个沉甸甸的书包,让王小军蹬起来格外费力,速度也慢了许多。清晨的寒风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吹在脸上像刀子刮。吴普同坐在后面,看着王小军弓着背奋力蹬车的背影,感受着身下铁架子的冰冷坚硬和路途的颠簸漫长,心里充满了愧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窝囊感。他觉得自己像个累赘,拖累了朋友,也把自己弄得更狼狈。周老师讲台上那些越来越艰深的符号和公式,此刻在寒风中显得更加遥不可及,冰冷得像这冻土路。

这天晚上,吴普同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棉裤上被滑破的小口子已经被母亲用同色的布头仔细地缝补好,但泥污的痕迹还在。他默默地扒拉着碗里的饭粒,没什么胃口。父亲吴建军蹲在门槛上,闷头抽着旱烟袋,辛辣的烟雾在昏黄的灯光里缭绕。他这几天也听说了儿子摔车的事。

良久,吴建军磕了磕烟灰,站起身,走到吴普同面前。昏黄的灯光下,父亲的脸显得沟壑纵横,带着砖窑厂劳作留下的疲惫痕迹,眼神却异常沉静。他没说话,只是伸出粗糙的大手,用力拍了拍儿子单薄的、还有些佝偻的肩膀。那手掌厚重而温暖,带着泥土和砖石的气息,也带着一种无声的力量。

“明儿个,跟我去趟镇上。”吴建军只说了这么一句,声音低沉,却像石头落地一样笃定。

第二天下午,吴建军没去砖窑厂。他带着吴普同,顶着依旧凛冽的寒风,步行去了柳林镇。他们没有去热闹的集市,而是径直走向镇西头那家规模最大的国营五金交电商店。玻璃柜台里陈列着崭新的缝纫机、收音机,还有几辆不同型号的自行车,在日光灯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吴建军的目光直接落在那排自行车上。售货员是个穿着蓝布工作服的中年妇女,看到他们,热情地迎上来:“同志,看车?”

吴建军点点头,没多话,指着其中一辆:“那个,二八的,永久牌,推过来看看。”

售货员麻利地打开柜台后面的小门,推出一辆崭新的二八自行车。车身线条流畅,三角大梁粗壮结实。最引人注目的是那身油漆黑亮的漆面,光滑得能照出人影,像一匹蓄势待发的黑骏马。车把、轮圈、辐条、脚蹬……所有的金属部件都镀着亮闪闪的铬,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轮胎是崭新的、带着深刻花纹的“双钱”牌,充满了力量感。一股好闻的橡胶和机油混合的工业气息扑面而来。

“永久最新款,加重车架,特皮实!漆水也好,正宗烤漆!您看看这做工!”售货员卖力地介绍着,用手掌在那光滑如镜的漆面上抹了一下,竟不留一丝指纹。

吴建军没说话,走上前,伸出粗糙的手指,先是用力按了按那粗壮的大梁,纹丝不动。又蹲下身,抓住脚踏板用力摇了摇中轴,只有轴承转动顺畅的细微“沙沙”声,没有丝毫晃动。他捏了捏崭新的刹车闸,试了试车铃——清脆悦耳的铃声在店里回荡。最后,他双手抓住车把,把前轮提离地面,用力左右扭动车头,检查前叉的稳固性。整个过程,他神情专注,动作一丝不苟,像在检查一件精密的农具。

吴普同站在旁边,心脏怦怦直跳。他看着那辆在灯光下闪耀着黑宝石般光泽的新车,又看看父亲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破的旧棉袄,再看看父亲检查车子时那专注而凝重的侧脸。一百多块钱!这几乎是父亲在砖窑厂辛苦劳作一两个月的工钱!家里的日子刚刚缓过点劲儿……巨大的惊喜和同样巨大的愧疚感像两只手,紧紧攥住了他的心。

吴建军检查完毕,直起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对售货员说:“就这辆。开票吧。”

付钱的时候,吴建军从怀里掏出一个洗得发白的旧手帕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沓新旧不一的钞票。他仔细地数出厚厚的一叠,递了过去。售货员点钱、开票。整个过程,吴建军都没看儿子一眼,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当吴普同终于推着这辆崭新的、油漆黑亮的永久二八走出商店大门时,脚下坚硬冰冷的街道似乎都变得不一样了。夕阳的余晖洒在光滑的车身上,反射出流动的金色光芒。车把上的镀铬在暮色中闪闪发亮。轮胎碾过路面,发出低沉而富有弹性的声响,和他那辆破二六的“咔哒”声截然不同。

“试试。”吴建军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吴普同接过自行车,手微微有些颤抖。他深吸一口气,抬腿跨上高高的三角梁。车身异常沉稳,没有丝毫晃动。他用力一蹬脚踏板,车轮轻快地转动起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顺滑和力量感。风迎面吹来,带着新车的油漆味和橡胶味,吹起了他额前的头发。这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令人心潮澎湃。

父亲吴建军默默地跟在后面走着,双手插在旧棉袄的袖筒里,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有些佝偻,步伐却异常沉稳。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儿子骑着新车那有些生疏却充满兴奋的背影。

吴普同骑了一段,忍不住回头看向父亲。父亲的脸在夕阳的逆光中有些模糊,但那沉默而坚实的步伐,像一座移动的山岳,无声地跟在后面。吴普同心里那巨大的惊喜和愧疚再次翻涌起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放慢了速度,等着父亲跟上。

“爹……”他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干涩,想说“谢谢”,想说“太贵了”,想说“我一定好好骑”……可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哽咽的,“这车……真好。”

吴建军走到他身边,伸出粗糙的大手,轻轻拍了拍那油光锃亮的车座,动作带着一种少有的珍视。他的目光从新车上移开,落在儿子冻得有些发红、却因为兴奋而发亮的脸上,那沟壑纵横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极其浅淡的笑意,像冬日里云层后偶尔漏出的一缕微光。

“嗯。好好骑。”他只说了三个字,声音低沉,却像烙印一样刻进了吴普同的心里。

“好好骑”。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又沉甸甸的。它承载着父亲沉默的付出和厚重的期望,也像一道无形的鞭子,抽打在吴普同的心上。他低头看着这辆在暮色中依旧闪耀着黑亮光泽的新车,抚摸着冰凉光滑的车把,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父亲手掌的粗糙触感和温度。一股暖流混杂着沉甸甸的压力,从指尖蔓延至全身。

回家的路,吴普同骑得很慢。新车平稳而有力,但那份崭新的、不容亵渎的光泽,反而让他有些束手束脚,不敢像以前骑破车那样随意颠簸。王小军早已等在他家门口,看到这辆油光锃亮的永久二八,眼睛瞬间瞪得溜圆,爆发出夸张的惊叹:“我的天!普同!新车?!永久二八加重?!太牛了!”

在王小军羡慕的目光和啧啧赞叹声中,吴普同脸上挤出一点笑容,心里却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他小心翼翼地把车推进院子,支好。油漆黑亮的车身在昏暗的院子里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发光体。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凉光滑的漆面,那触感让他心头一阵发紧。

晚饭后,他坐在油灯下,拿出作业本。代数书摊开在面前,那些扭曲的符号和冰冷的方程式,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更加面目狰狞。白天在课堂上听不懂的困惑,跟不上节奏的焦躁,再次涌上心头。他拿起笔,试图解一道题,可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父亲数钱时那张沉默的脸,一会儿是新车那耀眼的黑光,一会儿又是周老师讲课时那深不可测的目光。

“好好骑”……父亲的话在耳边回响。这辆崭新的、承载着期望和代价的自行车,能载着他平稳地驶过上学路上那些冰辙泥泞。可是,横亘在知识道路上的那道陡峭门槛,这辆新车能帮他跨过去吗?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恐慌。那油漆黑亮的光泽,此刻在他眼中,不再仅仅是新车的骄傲,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催促和沉甸甸的负担,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他盯着作业本上那些游动的符号,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新车的负担,似乎比那辆摔坏的旧车,还要沉重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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