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室灯火昏黄。
赵柠静静注视赵蝶，她看得出对方心中正经历着一场无声的风暴。
赵蝶眼中翻涌的怨毒与残恋像两股缠斗的漩涡——仇恨正一点点吞噬最后的柔软。
“姐夫说……”赵柠刚开口，就被赵蝶冷冷打断。“他是你哪门子的姐夫？”
赵蝶咬紧牙关，声音里像淬了冰。
赵柠先是一怔，继而笑得花枝乱颤——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快意。
这是赵蝶第一次在她面前，矢口否认她与庄周的关系。
赵蝶像看傻子一样睨着她：“我的话就这么好笑？”
笑声戛然而止。赵柠正色：“先生让我带话——他会救你。”
赵蝶冷哂：“他人在哪？是不是又遭你们扣押？”
赵柠挑眉，略带不屑：“蝶姐姐，你以为我是赵緤么？我一向敬重先生。若我真要限制他，他能从太子宫回到蒙邑？你能在安邑见到他？若我已控先生在手，又何必再为你带话、送信物？”
赵蝶无语，赵柠讲的她无法辩驳。她不禁想起安邑时，庄周也曾说过类似这些话。
赵柠扬起下巴，“我猜，大概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
一句“更重要”，像毒刺扎进心房。赵蝶胸口翻涌：难道我的生死，竟排不到他命册第一？
不过是他不愿意来中牟，不肯卷入这复杂的朝争罢了！赵蝶咬紧了嘴唇。心中充满了愤怒与失望。
她没注意到，自己正用“迁怒”，为自己即将放弃他的爱情搜集罪证。
曾将他视做最信赖的依靠，如今自己身陷囹圄，而他缺席，这不就是一种背叛嘛？
或许，需要解除自我“负罪”与“背叛”不适感时，一定得罗织对方的“过错”，这像是一种心理保护机制。寻找并强调对方的错误行为，将责任归咎于对方，以此来证明自己的选择正确，从而让自己更容易接受放弃的事实。
也许，想要否定一个人时，连对方的呼吸都可能是错的。
***
隔壁房间，司马赒抱头坐在阴影里，心乱如麻。因为他对赵蝶说了谎，此刻，正受着内心的反复拷问。
那日，庄周从安邑谈判回来，他偷听到赵蝶与庄周的计划：拿下安邑，立功受赏，回中牟向赵王求婚。
赵蝶那欢快激动的声调，惹得他妒火中烧，于是他向卫鞅告密，让秦军提前入城，毁了庄周的功劳，也毁了那场他无法容忍的姻缘。
后来赵蝶与庄周质问卫鞅时，他躲开了。他无颜面对，更无法解释。他自知此举卑劣，可谓忘恩负义！但除此之外，他又能如何扭转这令他窒息的结局？
他默默地安慰自己：请原谅我，蝶儿。我之所以这样背叛你，是因为我不想失去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于对你的爱，希望你能理解！他暗暗在想，唯有以后加倍地对待赵蝶，弥补自己的背叛，偿还自己给她带来的屈辱与痛苦。
司马赒对赵蝶的爱，是现实的，执着于“得到”，可以不择手段、不计代价；
而庄周对赵蝶的爱，是缥缈的，予她自由，信她抉择，愿她一生无悔。
***
曙色未透，赵宫正殿已灯火如昼。
青铜鹤灯一字排开，火舌舔在夜风里，发出“噼啪”的暴烈声，像为即将上演的刑罚提前击鼓。
丹墀之下，两列禁卫甲胄森严，长戟锋刃映着烛火，闪出一泓又一泓的血色涟漪。
赵蝶和司马賙，连同赵緤，皆被带到赵王面前。赵緤鬓发散乱，面颊红肿，显然已先遭了杖责。
赵王肃然端坐，冕旒垂下的玉藻遮蔽了他大半面容，唯见紧抿的唇线和目光如刀，冷冷劈下。
“赵緤、赵蝶！”声音自高阶之上砸落，裹挟着雷霆之怒，在空旷殿宇中回荡，
“竟敢连违寡人两道王命！强攻安邑，擅启边衅——尔眼中可还有寡人这个父王？！莫非欲效仿乱臣贼子，造反不成！”
赵蝶跪在冰冷的玉砖上，垂首不语，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司马赒猛地以头抢地，额角顷刻一片青红，声音因急切而嘶哑：“大王明鉴！公子公主一心为赵，欲建不世之功以耀我赵国威！安邑之事，实乃秦人狡诈，背信弃约，臣未能及早洞察其奸，无力阻止，罪全在臣！公主只是……只是求功心切，绝无二心！所有罪责，臣愿一力承担！恳请大王明察，万万不可责罚公主！”
他声泪俱下，几乎是匍匐在地，每一次叩首都重重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鲜血自额际渗出，蜿蜒而下，触目惊心。他拼尽全部尊严与气力，要将罪责揽于自身。
赵蝶默默注视着身旁这个，为自己狼狈不堪、竭力开脱的男人，眼眶不禁湿润。
她不禁想，若是庄周在此，以他那份刻入骨子里的孤傲与自尊，可能忍受这般屈辱的匍匐哀求？那颗高悬于世的星辰，恐怕宁肯一同领罪，也绝难如此卑躬屈膝吧？
御座之上，赵王面色铁青，对司马赒的泣血陈情恍若未闻。他目光如冰锥，直刺赵蝶：“功？违王命擅主张，尔等所为，非为赵国，实为私心！觊觎权位，积攒资本，当真以为寡人昏聩不知么！”
“砰”的一声脆响。
赵王案上的玉镇，被他狠狠地掷在赵蝶面前。
四溅的碎片，划破她的脚踝，血珠顺着足背滚落，在玉阶上绽开一朵猩红的花。
“赵蝶违逆王命，擅权妄为，鞭笞二十！囚于寒梧宫，未有寡人之令，永不得出！”
赵王暴喝，袖袍一震，冕旒前珠串相互撞击，发出冷冽的碎音。
两名禁卫迅疾如虎扑出，铁臂揪住赵蝶，拖出了殿外......
呼啸的鞭风，噼啪的炸响，衣帛与血沫齐飞......
乱发青丝下，露出半张惨白的脸，她倔强抬眼，望向殿内，高坐于上的父亲
——她的目光里不是乞怜，只有深不见底的悲凉与失望。
赵王根本不看她，目光冷冽如终年不化的积雪，他扫过赵蝶，也扫过殿中其他垂首屏息的公子臣僚。
这惩罚，不止于惩处，更是一种震慑。
他要借此磨灭所有觊觎王座的野心，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违逆王命、挑战权威的下场。
如赵蝶所料，王室子女，起码不会遭受来自父王判下的死刑或极端惩罚，但无限期的囚禁却是未曾想到的。
鞭刑之痛，更令她心寒。
殿门轰然阖上，回声悠长。
赵王立在暗影里，冕旒低垂，无人看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疲惫与动摇——那是对王权必须冷硬的无奈，也是对骨肉亲情的无声处决。
司马赒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殿外，无力且绝望。
他万念俱灰，准备黯然离去时，赵柠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清冷如泉：
“你很想救我蝶姐，对吗？”
司马赒蓦然回首，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光，重重颔首。
赵柠注视着他，唇角牵起一抹淡淡的、却意味深长的弧度：“我有一法，或可一试。”
“何法？”司马赒急切追问，仿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你可曾想过，向我父王提亲，迎娶蝶姐？”她略作停顿，缓缓道，“不过，以你如今中山国宫卫之身，欲聘赵国公主，恐难成事。何不先设法……登上中山相国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