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那家破旧的“麦香坊”仿佛被施了魔法。
虽然招牌还是那块掉漆的旧招牌，但蒙尘的玻璃被擦得锃亮，昏暗的店里换上了暖黄色的射灯，将一排排刚刚出炉、冒着热气的面包，照得金黄诱人。
王德发老师傅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白色工作服，精神矍铄，仿佛年轻了二十岁。
他看着自己亲手揉捏、烘烤出的作品，第一次在这样明亮干净的环境里展示，激动得眼眶都有些湿润。
“闻人董，这……这就开张了？”
雷啸搬了张小凳子坐在门口，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看着这焕然一新的小店，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
“连个开业酬宾，买一送一的活动都不搞？咱们就这么干巴巴地等着客人上门？”
“我们现在需要的不是营业额。”
闻人语正拿着个小本子，记录着不同面包出炉后的最佳赏味时间。
“是数据。”
“我要知道，在没有任何干扰的情况下，望京这片区域的消费者，对什么样的产品，什么样的价位，有什么样的自然反应。”
她的话音刚落。
“嗡——”
一阵刺耳的电流噪音，毫无征兆地从马路对面传来。
紧接着，一个被放到最大的，亢奋到失真的男人声音，通过至少四个高功率音箱，向整条街道发起了无差别音波攻击。
“好消息！好消息！特大好消息！”
“华联超市望京旗舰店，感恩大回馈！”
这突如其来的噪音，让店里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雷啸手里的烟都掉在了地上，他猛地站起来，朝对面望去。
只见华联超市门口，不知何时已经搭起了一个简易的舞台，巨大的红色横幅拉得跟城墙一样长，上面印着一行烫金大字。
【你的邻居，为你买单！】
“搞什么飞机？”
雷啸一脸莫名其妙。
方辰推了推眼镜，快步走到门口，眯着眼仔细看着横幅下面的小字。
还没等他看清，那个打了鸡血的男声再次响起，仿佛生怕这条街上还有聋子。
“从今天起！为期一周！凡在本店消费满三十八元的顾客，即可凭购物小票，到烘焙区免费领取——”
播音员故意拉长了声音，吊足了所有路人的胃口。
“——现烤法式长棍面包一根！或！现烤黄油牛角包一个！”
轰！
这句话，像一颗炸雷，在麦香坊小小的店面里，炸响。
雷啸脸上的表情，从莫名其妙，到震惊，再到难以置信，最后化为一片铁青。
他猛地回头，看向自家货架上摆着的，刚刚出炉，还散发着纯正麦香的法棍面包。
定价，十二元。
还有那一个个层次分明，散发着诱人黄油香气的牛角包。
定价，八元。
这些，是王德发老师傅最得意的两款主打产品，也是闻人语计划中用来测试市场反应的核心单品。
而现在。
马路对面那个庞然大物，用最粗暴，最直接的方式告诉他们。
你们引以为傲的东西。
在我们这里，是添头。
是凑单后白送的赠品。
是垃圾。
“我操他妈的！”
雷啸的拳头瞬间攥紧，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活了三十多年，第一次感受到一种被人按在地上，指着鼻子羞辱的愤怒。
方辰的脸色也变得无比难看，镜片后的双眼，闪烁着冰冷的光。
“这不是商业竞争。”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是屠杀。”
“他们甚至不屑于降价，他们直接把我们的产品，变成了他们吸引客流的诱饵。”
“每一个被免费面包吸引过去的顾客，都会为他们创造远超三十八元的消费。而我们……”
方辰没有说下去。
但所有人都明白了。
而他们，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一个衡量“免费”价值的，活生生的参照物。
王德发老师傅佝偻着背，呆呆地站在烤箱前，看着自己耗费了半生心血才琢磨出的配方，就这么被人变成了廉价的赠品。
他浑浊的眼睛里，那刚刚燃起的，名为“希望”的光，正在一点一点地，熄灭。
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一个提着菜篮子的大妈，本来已经被麦香坊的香味吸引，一只脚都快踏进店门了。
听到对面的广播，她硬生生把脚收了回去，抬头看了一眼华联的横幅，又回头看了一眼麦香坊里十二块一根的法棍。
她脸上露出一种“还好我没上当”的庆幸表情，毫不犹豫地转身，快步走向了华联超市。
一个年轻的白领姑娘，牵着条小狗路过，本来想买个牛角包当早餐。
她掏出手机，刚准备扫码，对面的广播就钻进了她的耳朵。
她愣了一下，随即收起手机，拉着她的小狗，也走向了对面。
进去买两盒牛奶，一包麦片，凑够三十八块，就能白得一个牛角包，还能喂狗。
何乐而不为？
一个又一个潜在的顾客，就像被磁铁吸引的铁屑，在麦香坊的门口犹豫，徘徊，然后转身，汇入对面那片名为“免费”的洪流之中。
麦香坊的店门，像是一道无形的墙。
墙外是人间烟火，车水马龙。
墙内，是死一样的寂静。
雷啸，方辰，苏眉，还有刚刚赶来的几个团队成员，就这么站在门口，像一群被公开处刑的囚犯。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对面华联超市的烘焙区，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每一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占到便宜的喜悦。
他们手里拿着的小票，就像一张张判决书。
宣判了麦香坊的死刑。
……
华联超市，顶层办公室。
李俊彦端着一杯红酒，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像一个欣赏自己杰作的艺术家。
楼下那火爆的排队场面，和对面那家门可罗雀，仿佛开了追悼会的小店，形成了一副让他心情愉悦的对比画。
“看到了吗？”
他对身后的女助理说道，语气轻松得像在点评一幅画。
“这才叫流量的玩法。”
“我们用一个面包不到两块钱的物料成本，换来了几百上千个顾客，为了凑单而产生的额外消费。单看烘焙区，我们是亏损的。但看整个卖场的销售额，我们至少拉高了五个百分点。”
他晃了晃杯中的红酒，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最重要的是，我们把对面那个不长眼的东西，变成了我们这场活动的活广告。”
“每一个从我们这里领走免费面包的顾客，路过他们店门口时，都会产生一种智商上的优越感。久而久之，‘麦香坊’这个名字，在消费者心里，就会和‘冤大头’划上等号。”
女助理听得心驰神往，眼神里充满了崇拜。
“李总，您这招真是太高了！”
“高？”
李俊彦轻笑一声，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
“这不是高。”
“这叫规矩。”
“是告诉那些想来京城捞食的野狗，在这片猎场里，谁才是猎人。”
……
傍晚，落日的余晖将整座城市染成一片金色。
华联超市的促销活动，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圆满结束。
而麦香坊，也终于结束了它惨淡的，试营业的第一天。
方辰拿着一张小小的便签纸，走到了闻人语面前，他的表情，像是在宣读一份阵亡通知书。
“闻人董。”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今天的盘点出来了。”
“法棍，卖出去两根。”
“牛角包，卖出去三个。”
“总营业额……”
他顿了顿，仿佛那个数字烫嘴。
“四十八元。”
整个团队，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士气，都降到了冰点。
雷啸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脑袋，一言不发。
苏眉的眼圈有些发红。
就连一直最相信闻人语的方辰，此刻镜片后的眼神，也充满了茫然和动摇。
四十八块。
连今天的电费都不够。
这不是战争。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毫无悬念的，单方面凌虐。
就在这股名为“绝望”的气氛即将吞噬所有人时。
一直沉默的闻人语，忽然开口了。
她没有去看那张惨不忍睹的报表，而是看着货架上那些几乎没动过，已经彻底凉透了的面包。
“王师傅。”
她问道。
“我们今天一共烤了多少面包？”
王德发老师傅有气无力地回答。
“每样……大概三十个。”
“好。”
闻人语点了点头。
她转过身，看着自己这群已经丢了魂的下属，平静地，下达了一个让所有人匪夷所思的命令。
“通知下去。”
“明天，所有产品，产量翻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