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的南明城中心医院笼罩在一片肃穆的宁静中。
二号特理病房内，淡灰色的窗帘严密地遮挡着窗外的光线，只有床头上方一盏柔和的壁灯洒下微弱的光晕，在洛汐苍白的小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
洛川陷在病床边的椅子里，身体僵硬地前倾。他的视线如同被钉住，牢牢锁在妹妹沉睡的面容上。
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气味，混合着医疗仪器规律的低沉嘀嗒声。
这本该让人安心的环境，却无法驱散他心底沉重的寒意。
他双手在膝上死死交握，指节因用力而失去血色，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压制住体内奔涌的无力和后怕。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江城破碎的天空、怪物狰狞的咆哮、夜溪持剑的背影，还有洛汐投向他的那双盈满恐惧与全然依赖的眼睛。
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是他，当年毅然带着妹妹离开波谲云诡的帝都，向她承诺一个安稳平静的未来。
可如今......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滑落，停留在洛汐散落在白色枕头上的头发。
那原本该是乌黑柔亮的发丝间，竟刺目地夹杂着几缕银白。那白色是如此突兀，如此冰冷，像是不祥的印记，无声地诉说着妹妹身上那无人能解的诅咒。
他的视线仿佛被灼伤，猛地移开，却又不受控制地瞟向洛汐纤细后颈，病号服领口微微敞开的地方——那里，隐藏着一个源自魔域的烙印。
这么多年，他翻阅了无数典籍，尝试了各种方法，却连那诅咒的根源都摸不清。
一阵强烈的自我厌弃和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闭上眼，喉结艰难地滚动，将翻涌上来的苦涩硬生生咽下。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发出细微的响动。
叶辰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那身深灰色便装，但换了一件干净的衬衫，领口随意地敞开，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显然也是一夜未眠。
他的脚步放得极轻，走到洛川身边时，目光先是扫过病床上的洛汐，捕捉到她发间那抹异样的银白，随即才落在洛川紧绷得如同石雕的侧脸上。
“她一直没醒过？”叶辰压低声音问道。
洛川摇了摇头，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没有。心跳和呼吸都很平稳，但就是......睡得很沉。”
他抬起眼，望向叶辰，那双布满血丝的眼里除了疲惫，更有一抹难以掩饰的焦虑，“哥，夜溪那边......有没有什么变化？”
叶辰的视线与洛川对上，他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份焦虑。但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走到床尾，拿起挂在那里的病历记录本快速翻阅了一下。
“还是老样子。生命体征稳定，脑波活动微弱，但没有恶化迹象。”他放下记录本，双手插进裤袋，身体微微倚靠在墙壁上，“最好的神经科医生和治疗系异能者今天中午会再来会诊。”
洛川低下头，视线重新落回自己紧握的双手。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再次瞥见洛汐发间那缕刺目的银白。积压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哥。”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得像是从胸腔里挤压出来。
叶辰目光转向他。
洛川抬起头，眼眶微微发红，里面布满了血丝和一种深切的痛苦。他望着叶辰，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指向洛汐：“汐汐脖子后面的那个......东西。这么多年了，我还是......我......查过很多资料......可我......”
他哽了一下，放在膝盖上的手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我真没用。连自己妹妹都保护不了，连她为什么变成这样都弄不明白。”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洛汐苍白的脸上，那句盘桓在心底许久的自责，终于滑出唇齿：“如果她出了事，我是不会原谅我自己的。”
叶辰沉默地看着他。他能感受到洛川话语里那几乎要将他自己压垮的负罪感。这不是一时冲动的言论，这是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底的顽石。他放下病历本，走到洛川身边的空椅子坐下，身体微微转向他。
“这不是你的错，小川。”叶辰的语气平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你带她离开，是为了让她远离帝都的是非，活得更好。没有人能预料到魔域会降临江城，也没有人，包括最高研究院的那群天才，能彻底弄清她身上印记的由来。”
洛川的嘴角扯动了一下，露出一抹苦涩到极点的弧度。
道理他都懂，但看着妹妹因这莫名的诅咒而虚弱、受苦，任何理性的分析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伸出手，用指尖拂开洛汐额前那绺夹杂着银丝的黑发，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
但这轻微的触碰，却让他心里泛起更深的酸楚。
就在这时，病床上传来一声微弱的嘤咛。
洛川的身体瞬间僵住，随即猛地俯身，凑到洛汐眼前。叶辰也立刻站了起来。
洛汐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如同蝶翼般脆弱，然后缓缓地掀开了眼帘。
她的眼神最初是涣散的，蒙着一层浓厚的水雾，茫然地瞪着天花板，仿佛无法理解自己身在何处。她的嘴唇微微开合，发出一点气音。
“汐汐？”洛川立刻唤道，声音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她，“你醒了？感觉怎么样？”他伸出手，想要握住妹妹的手，又在半空停住，带着一种近乎惶恐的谨慎。
洛汐的眼珠缓缓转动，焦距艰难地凝聚，最终落在了洛川写满担忧和急切的脸庞上。她眨了眨眼，意识似乎在一点点回笼。
“哥......？”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刚苏醒的干哑和虚弱。
她的视线在洛川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双大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确认后的微光，像是迷失的船只看到了唯一的灯塔。随即，某些可怕的记忆碎片似乎涌了上来，她的瞳孔猛地收缩，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起来。
她下意识地就想往洛川身边缩，身体却因为虚弱而只是轻微地颤抖了一下，脸上浮现出惊惧的神情。
“没事了，汐汐，没事了。”洛川赶忙安抚，小心翼翼地避开她可能存在的伤处，轻轻握住了她露在被子外冰凉的手指，“我们在医院。南明城的医院。现在很安全。”
他重复着“安全”这个词，试图驱散她显而易见的惊惧。
洛汐的手指在洛川掌心蜷缩了一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一根手指。
她的目光依旧牢牢地锁在洛川脸上，对站在床尾的叶辰，只是快速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疏离瞥了一眼，便立刻将视线收回，重新埋首于哥哥带来的安全感中。
这种对兄长之外所有人的封闭，是她长期以来形成的自我保护。
“那些......红色的天......还有叫声......”她断断续续地呢喃，声音里带着清晰的恐惧颤音。
“都过去了。”洛川用力地说，用空着的那只手轻柔地拍着她的手臂，“怪物被打跑了，我们安全了。表哥也在这里。”
洛汐的呼吸依旧有些急促，她紧紧抓着洛川的手指，小小的身体在宽大的病床里显得格外脆弱。
她又偷偷地瞄了叶辰一眼，这次停留的时间稍长了一点，似乎终于辨认出了那张熟悉又略带疏离的面孔。
她小声地、带着一丝不确定和依旧存在的隔阂唤道：“表......哥？”
叶辰脸上冷硬的线条瞬间柔和了许多。他走上前，在病床另一侧微微弯腰，对着洛汐露出一个尽可能不带来压迫感的浅笑：“嗯，是我。”
他的声音也放得格外轻缓，“小汐，感觉哪里不舒服吗？告诉哥哥，或者告诉医生。”
洛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只是看了看叶辰，然后又立刻将目光转回到洛川脸上，仿佛只有从哥哥这里才能获得最终的确认和勇气。她轻轻摇了摇洛川的手，细声说：“哥......我渴......”
洛川立刻拿起床头柜上备着的温水，用吸管小心地递到她的唇边，另一只手稳稳地托住她的后颈，帮助她喝了几小口。
他的动作专注细致，每一个细微的举动都充满了呵护，仿佛在照顾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喝过水，洛汐似乎耗尽了刚刚积聚起的一点力气，眼皮开始沉重地耷拉下来。她抓着洛川手指的力道却丝毫没有减弱。
“哥......”她喃喃着，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浓浓的睡意和依赖，“别走......”
“我不走。”洛川立刻承诺，“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哪里都不去。安心睡吧。”
听到这句承诺，洛汐紧绷的身体似乎才真正放松下来。她微弱地点了点头，视线最后在洛川脸上停留了片刻，仿佛确认了这个最重要的誓言，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的呼吸很快变得均匀而绵长，再次陷入了沉睡之中，只是抓住洛川手指的手，依然紧紧地握着，如同抓住了整个世界的重心。
洛川维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确认妹妹真的熟睡了，才尝试着调整了一下坐姿，却丝毫没有抽回手指的意思。
他直起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气息里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爱怜。
叶辰指了指病房门口，用眼神示意他出去说话。
洛川看了看妹妹紧抓着自己的手，对叶辰轻轻摇了摇头，用口型无声地说：“等她睡熟一点。”
叶辰理解地点点头，重新坐回椅子上。两人就这样在寂静的病房里守着沉睡的洛汐，时间在仪器规律的嘀嗒声中缓缓流淌。
窗外的天色渐渐亮起，一丝微光试图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钻进来，却无法驱散房间内凝重的氛围。
过了好一会儿，洛川感觉洛汐抓着他的力道终于松懈了一些，他才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手指抽了出来。
他细致地为妹妹掖好被角，将散落在她脸颊旁的头发轻轻拨到耳后，目光在她后颈处的衣领上停留了一瞬，眼中掠过一丝深沉的痛楚。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肢体，然后对叶辰使了个眼色，两人再次轻手轻脚地走出了病房。
门外走廊的光线比病房内明亮许多，让洛川有些不适应地眯了眯眼。那两个身着白色护工服的男子依旧如同沉默的哨兵守在门口两侧。
“她脖子后面的诅咒，”洛川没有看叶辰，目光望着走廊空旷的尽头，声音低沉，“那些白头发......这次魔域降临，是不是加速了什么？”
他其实心里早已有了模糊而可怕的预感，却还是抱着微弱的希望想要从叶辰这里得到不同的答案。
叶辰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凝重：“研究院那边之前就说过，那印记的力量构成极其复杂古老，与已知的任何能量模式都不同。这次的事件，强烈的魔域气息刺激，很可能确实是一个诱因，激活了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变化。”
他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因为本就无人能给出答案，但这不确定的回答，反而更让人心头发沉。
洛川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这双看似完好、却连至亲之人都无法保护的手。无力感再次如同潮水般涌来。
“我去看看夜溪。”他忽然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既有对妹妹深沉的爱与无法推卸的责任感，也有对那个陷入昏迷、身份成谜的少女的担忧，以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挂。
叶辰凝视着他，没有阻止，只是轻轻颔首：“她在三号特理病房。”
洛川没有再说话，只是迈开了脚步。他的背影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沉重，一步一步，朝着另一个病房走去，那里躺着的，是另一个卷入命运漩涡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