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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动作变得无比轻柔、无比谨慎。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从贴身的衬衣内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那本薄薄的、绿色封皮的银行存折。封皮已经被汗水浸润得有些发软,此刻还带着他胸膛残留的温度,像一小块滚烫的烙铁。

他的手指因常年劳作而微微变形,动作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虔诚。他将这本承载着希望与重压的小册子,轻轻地、郑重地塞进了那道黝黑的缝隙里。指尖触到冰凉粗糙的床板,他甚至能感受到木板深处传来的、属于这老屋特有的阴冷潮气。他仔细地、用手指将存折往缝隙的更深处推了推,推了又推,直到它完全隐没在黑暗中,仿佛被这老旧木床的“胃”所吞噬。

确认稳妥后,他才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压下那沉重的床垫一角。胳膊上的肌肉再次紧绷,青筋虬结。他用手掌在放平的床垫位置反复地、使劲地按压着,粗糙的手掌与劣质布料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那块地方,神情专注得如同在完成一件惊世骇俗的精密操作——直到那点由存折造成的、极其微小的凸起彻底消失,床垫表面恢复了一片陈旧、肮脏、毫无生气的棕褐色平原,与周围的环境完美地融为一体。

做完这一切,他才扶着冰凉粗糙的床沿,咬着牙,慢慢地、一寸一寸地直起那早已酸痛僵硬的腰背。脊椎骨节发出一连串细微的呻吟。

“呼——”

一声长吁,如释重负,却又浸透了无法言说的疲惫和无尽的苍凉。这叹息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久久不散。

这是他们这一辈人,在那些啃过树皮、嚼过草根、吞食过观音土的六十年代里,用饥饿和恐惧刻进骨髓的生存本能,如同烙印在基因链条上的古老密码。 在那个视饥饿为常态、充满了未知恐慌与朝不保夕的冰冷岁月里,人们像惊弓之鸟,将任何关乎身家性命的一点点“财产”——也许是一小撮救命粮、是几枚珍贵的鸡蛋、是几张皱巴巴的粮票油票、甚至是半块舍不得吃的硬糖——穷尽所能,藏进最不起眼却自以为最稳妥的角落:米缸深深的最底下、剥落的墙缝之中、冰冷的灶台灰烬内部、房梁隐秘的凹槽,或是此刻这床垫下的幽暗缝隙。

唯有如此,那点微薄得可怜的安全感,才能如同黑暗中幻灭的星火,暂时得以维系,才能勉强支撑着他们在凛冽刺骨的寒风中,闭上眼,咽下又一口刮得喉咙生疼、混合着糠皮和苦涩希望的粗粝食物。

存折静静地躺在黑暗中。它代表的数字,在这个时代的天文数字医药费面前,可能渺小得可笑。但对于李建国而言,它是尊严的底线,是抵抗未知风暴的最后一块盾牌,是他在这个庞大而冷漠的世界里,唯一能牢牢抓住、并试图藏好的一点点……“命”。

窗外,城市的霓虹无声闪烁,映照着这个破败房间里男人佝偻的背影。那本存折的温度,正迅速被床板的冰凉吞噬。如同他那点微弱的安全感,正被无边无际的现实缓缓蚕食。藏好了,然后呢?他望着空洞的墙壁,眼神疲惫而茫然。

工棚的角落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和汗酸混合的气息。水泥袋堆砌成的临时壁垒,冰冷而坚硬,成为李建国此刻唯一的依靠。他将自己深深蜷缩进去,佝偻的脊背紧贴着粗糙的袋面,仿佛想把自己揉进这片绝望的阴影里。那件深蓝色的工装外套,后背早已被无数次蒸腾又冷却的汗水浸透,盐分析出,凝结成一片片深浅交错、形状诡异的白色地图。这副“地图”无声地记录着他一天又一天超负荷的劳作,也映照着他此刻内心那一片被绝望彻底覆盖的荒原。

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如同风中枯叶,摸索着探向裤兜深处。那里躺着一张折叠过无数次、几乎快要散架的纸片——妻子的药单。纸张的边缘早已被指尖反复的摩挲磨得发毛、起毛,纸张本身的纤维似乎都在疲惫地呻吟,仿佛下一秒触碰,便会在他布满老茧的手中彻底化作一撮齑粉,随风飘散,连带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

他屏住呼吸,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将这张脆弱不堪的纸片展开。汗水,不知是此刻流下的还是之前渗入的,濡湿了纸面。“紫杉醇 + 顺铂”几个字首当其冲,被汗水洇得模糊不清,像一团团化不开的浓墨,又像一团团凝固的、不祥的乌云。然而,他的目光却像被磁石牢牢吸附,死死钉在了下面一行字上:

“建议靶向药维持”。

后面,是医生用红笔(此刻在李建国眼中,那颜色如同干涸的血迹)特意画下的一道又粗又重的下划线。那道线,在他此刻的感知里,不再是医学建议的标记,而是一条冰冷的、不断收紧的黑色绞索!它勒在他的脖颈上,掠夺着他肺里最后一丝空气,让他窒息般的憋闷,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无声的哀鸣。

视线艰难地移向旁边的小字注释:

【进口药,xxx品牌,参考剂量:xxmg\/天,建议周期:xx周】

【参考价格:¥32,000.00 \/ 盒】。

“三万二!”

这个数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每一个“0”都像一枚尖锐冰冷的钢针,带着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扎进他早已不堪重负的心脏!

嗡——

工棚里闷热的空气瞬间凝固了。眼前的水泥袋、昏暗的灯泡、散乱的工具……一切都开始旋转、扭曲、变形。只有那几个刺目的阿拉伯数字——“32,000”——如同幽魂般悬浮在虚空之中,不断跳动、膨胀,带着狞笑的面孔,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和思维。

场景闪回:几天前,医院

时间猛地被拉扯回几天前那间充满消毒水气味的医生办公室。空调嗡嗡的低鸣在此刻李建国的回忆里,却被无限放大,如同沉闷的丧钟。

主治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职业化的沉重,语气却是斩钉截铁般的严肃:

“李大哥,”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那张ct胶片,“周大姐目前的情况,常规化疗方案……效果确实不太理想了。我们监测到的指标……不太乐观。”

李建国的心猛地沉下去,仿佛坠入无底冰窟。

“现在,”医生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有一种新型的特效进口靶向药,从机制上来说,对控制周大姐这类型的病情扩散,理论上……或许能有帮助。”

那个“或许”,轻飘飘的,却像一把重锤砸在李建国心上。

“但是,”医生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直视李建国枯槁的脸,“价格……非常昂贵。一盒,就是这个剂量,”他拿起笔,在处方笺上重重划下了那道李建国如今刻骨铭心的粗线,“三万二千块。”

李建国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血液似乎都冻结了。三万二?那是一个他需要仰望到脖子断掉的天文数字!

“而且,李大哥,”医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像冰锥,“我必须跟您实话实说。医学没有百分百。这药……效果也不能保证。它只对一部分特定患者有效。也就是说,有可能……花钱买了药,用了下去,却……看不到预期的效果。”他说这句话时,眼神里有复杂的情绪,有无奈,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但更多的是职业性的冷酷告知。

“您考虑一下,”医生最后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尽快给我答复。时间……对她来说是很关键的。”

李建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办公室的。双腿像是被抽去了筋骨,软得如同踩在棉花上。走廊尽头,巨大的落地窗外,夏日午后的阳光刺眼夺目,金灿灿地洒满走廊尽头。可那光,落在他身上,却冰冷刺骨,没有一丝暖意。他几乎是扑向冰冷的金属栏杆,双手死死抓住冰凉的不锈钢扶手,指节捏得发白,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阳光里飞舞的微尘,在他眼前模糊成一片绝望的金色迷雾。

工棚外,蝉鸣声陡然拔高,一阵接着一阵,尖利、聒噪,铺天盖地,仿佛无数张嘴在齐声呐喊:“三万二!三万二!……” 那声音不再是自然的鸣叫,变成了命运对他赤裸裸的、冷酷无情的嘲讽。

远处,工友们围坐在简易木板搭成的“牌桌”旁,打扑克的笑骂声清晰地传来:

“操!你这牌出得也太臭了吧!”

“哈哈,王炸!翻倍翻倍!愿赌服输,快给钱!别耍赖!”

那笑声爽朗、粗犷,充满了世俗的烟火气和简单的快乐。这笑声如此鲜活,如此近在咫尺,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玻璃,与他身处的冰冷绝望的世界格格不入。阳光下的欢笑与阴影中的挣扎,构成了世间最残酷的对比图。

李建国猛地一个激灵,仿佛从溺水的窒息感中惊醒。他像是被自己的影子惊吓到了一般,惊慌失措地将那张如同烙铁般灼烧着掌心的药单胡乱折起,几乎是粗暴地塞进了脚边那个冰冷的、印着某种化工原料模糊标识的旧铁皮盒里。

咣当。

药单纸页的边缘刮蹭到铁皮盒底部零散的硬币——那是一分、两分、五角、一块,混杂着几枚早已不再流通的旧版硬币。它们是他烟酒不沾、馒头咸菜、一块钱恨不得掰成八瓣儿花,从牙缝里一分一厘抠出来的“积蓄”。硬币被药单硌得碰撞、滚动,发出一阵细碎、刺耳的声响。

叮呤……叮呤……

这声音,在死寂的角落里显得格外清晰、响亮。它不再是积少成多的希望,而是命运之神站在云端俯瞰时,发出的一场极致精准、冰冷彻骨的无情嘲讽。

三万二。

三万二。

三万二……

李建国枯坐着,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水泥疙瘩。蝉鸣、牌局的笑骂、硬币的细响……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轰鸣着、旋转着,最终都汇聚成那三个字,如同巨大的磨盘,碾过他空空如也的口袋,碾过他干涸的希望,也碾碎了他作为丈夫最后一点残存的尊严。

铁皮盒冰冷地挨着他的小腿。盒子里,那张昂贵的药单,和那些卑微得近乎可笑的硬币,沉默地躺在一起。这是两个世界在同一容器里的荒谬共存,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无声地宣告着一个残酷的现实:他拼尽全力积攒的所有,在那盒闪烁着进口药名光泽的“生命希望”面前,卑微得连一粒尘埃都不如。

沉重的脚步声像灌了铅,每一步都踏在昏黄楼道里凝固的寂静上。李建国拖着几乎不属于自己的身体,用钥匙拧开了那扇锈迹斑斑的防盗门。屋内,一盏瓦数低得可怜的节能灯泡悬在客厅中央,费力地吐着昏黄的光晕,非但没能驱散黑暗,反而将破旧家具的影子拉得扭曲变形,像蛰伏在角落的怪物。

他和妻子周秀兰,像两只被暴风雨打湿翅膀的倦鸟,沉默地回到属于他们的小小巢穴——那间不足十平米的卧室。门轴发出一声滞涩的呻吟,隔绝了外面那点可怜的光亮和并不存在的观众。世界被压缩进这方寸之地,只剩下两张疲惫的面孔和沉重得能压垮呼吸的空气。

两人并肩坐在吱呀作响的旧木床边沿,中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深渊。时间在昏暗中黏稠地流淌,只有周秀兰压抑不住的、带着痰音的微弱喘息,以及李建国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粗糙膝盖布料的窸窣声,在死寂中清晰得刺耳。

许久,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李建国才从干涩的喉咙深处挤出一句话,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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