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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儿子李明宇在公用电话亭打来电话时,那兴奋又带着小心翼翼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他耳边炸响:

“爸!我月考成绩出来了!年级进步了三十多名!老师说我再努力一把,考重点高中很有希望!我想……想买一套老师推荐的冲刺辅导书……就一套……”

那时,他顶着烈日,听着儿子声音里的渴望,胸腔里是酸涩也是骄傲,他咬着后槽牙,斩钉截铁地说:

“买!必须买!只要你能考上重点,好好学,钱的事儿你别操心!爸供你!”

可现在……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工装裤的口袋。里面空空荡荡,连一张皱巴巴的十块票子都找不到。别说一套辅导书,他连儿子下一顿在学校食堂稍微好点的饭菜钱都快要掏不出来了!

那张泛黄的收据,此刻被他攥在沾满水泥灰和汗渍的手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皮开肉绽,也烫穿了他苦苦支撑的最后一点希望。工棚里破风扇的吱呀声,此刻听来如同刺耳的嘲笑。

日子像被沉重的混凝土块拖曳着,缓慢而窒息地向前滚动。妻子周秀兰化疗的费用,在李建国心里变成了一个深不见底、不断吞噬希望的黑洞。每一次陪她走进滨海市人民医院那栋灰白色的大楼,接过护士递来的缴费单,上面冰冷递增的数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他早已不堪重负的心脏,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绝望感。缴费窗口排起的长龙,旁人低声的抱怨和叹息,消毒水刺鼻的气味,都汇聚成无形的压力,几乎要将他压垮。

前些天,老家年迈的母亲托人捎来了几张照片——老屋在连夜暴雨后的惨状。照片模糊,却能清晰地看到屋顶的瓦片被掀开了一大片,像被巨兽啃噬过,散乱地掉落在泥泞的院子里。堂屋的墙壁,雨水浸泡冲刷后,大片大片的墙皮狰狞地剥落下来,露出了里面发黑的土坯。母亲在随后打来的公用电话里,声音带着极力压抑的颤抖,故作轻松地说:“建国啊,不打紧,就是漏了点雨……等你啥时候有空了,回来看看再说,不急,真的不急……” 可那无法掩饰的颤抖尾音,那强装的镇定,比任何哭诉都更刺耳,满满的都是苍老无力的无奈。

妻子缴费单上刺目的数字、老屋墙皮剥落的斑驳照片、母亲电话里压抑的颤抖声音……这些画面如同走马灯,不分昼夜地在李建国眼前疯狂闪烁、交织、重叠。它们与工棚里那本黑心账本上一行行虚假的扣款——“迟到罚款”、“工具损耗”、“餐费超额”——猛烈地碰撞在一起!愤怒如同滚烫的岩浆在他血管里奔突咆哮,恨不得立刻冲出去撕碎老王那张虚伪的肥脸!可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沉、更冰冷的无助。那账本,那张收据,是铁证如山,却又像是一副沉重的枷锁,死死地铐住了他。

就在这时,铁皮柜上那架积满油垢的老式挂钟,突然“当当当”地敲响起来,声音嘶哑而突兀。李建国浑身猛地一激灵,差点跳起来。账本摊开页边角被他无意中蹭上的一道水泥灰,簌簌掉落。他这才惊觉,自己拿着账本的手,正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连带着那薄薄的纸页都在哗哗作响。

站出来!把账本摔到老王脸上!把收据拍在桌子上!把这家伙的丑事公之于众!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血汗钱!

这个念头强烈得如同火焰灼烧。

但下一秒,残酷的现实像一盆冰水迎头浇下。

他太清楚了。老王在这滨海市的建筑行当里混了十几年,关系盘根错节。他只要放出话去,稍微添油加醋编排点“偷懒耍滑”、“人品有问题”的理由,李建国立刻就会成为整个圈子的“刺头”,再也没有哪个工地敢用他!

丢了这份工……秀兰接下来化疗的钱去哪里找?下一盒昂贵的止吐药、升白药谁来买单?儿子明宇眼看开学在即,那笔压在裤兜铁皮盒里的学费勉强够数,可之后呢?重点高中的花销只会更大……老家塌了一半的老屋怎么办?难道真的让年迈的母亲在滴滴答答的漏雨屋里惶惶不可终日?

他不敢赌。他肩膀上的担子太重,重得让他连愤怒的资格都快失去了。他赌不起,哪怕一丝一毫的风险。

巨大的痛苦撕扯着他。李建国死死咬住后槽牙,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像执行一项最精密也最屈辱的任务。他用沾满水泥灰和汗渍的袖口内侧,小心翼翼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账本的封面、内页的边缘、甚至那张收据——擦拭掉任何可能留下的汗渍指纹。每一个动作都无比缓慢,无比沉重,仿佛不是在擦拭痕迹,而是在亲手埋葬自己最后一点血性和尊严,埋葬那熊熊燃烧却不得不熄灭的愤怒与不甘。

做完这一切,他轻轻合上那本仿佛重逾千斤的账本,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让锁扣垂挂着。推开塑料帘子走出工棚,外面毒辣的阳光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针,猛地刺进他布满血丝的双眼,瞬间的灼痛让他几乎落下泪来。他低着头,阳光仿佛要将他心底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屈辱都照射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处遁形。

“老李,给,看你嘴唇都干裂了。”工友老周递过来半瓶喝剩的、被太阳晒得温热的凉茶,塑料瓶身上凝着水珠。

李建国机械地接过,仰起头,大口灌下。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本该带来一丝慰藉的甘甜,此刻却只尝到了满口的、令人作呕的苦涩。不知是劣质茶叶的味道,还是他自己嘴里弥漫开的绝望。

“老李!发什么呆呢!”老王剔着牙,腆着肚子,慢悠悠地从食堂方向晃了回来,远远看见他就扯着破锣嗓子吼道,“麻溜点!下午去十八楼排架支模!工期紧着呢!别磨蹭!”

这熟悉的、颐指气使的腔调像鞭子一样抽在李建国的心上。他抬手,用那粗糙的手背用力抹了一把脸,仿佛要将瞬间涌上眼眶的酸涩和所有翻腾的情绪都狠狠擦掉。他沉默地转过身,走向那堆冰冷的钢筋模板堆场。工装裤兜里那个小小的、边缘已经有些磨破的扁平铁皮盒,随着他的步伐,一下下硌着他疲惫不堪的大腿——里面装着他省吃俭用、几乎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儿子的学费,还有妻子剩下的半盒止痛药,那是她夜里能勉强入睡的唯一依靠。

账本上那些冰冷的、吸血的数字,连同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愤怒和无处倾诉的冤屈,被他用尽全身力气,一口一口,艰难地、带着血和泪,深深地咽回了肚子里。咽进了那个深不见底、仿佛永远也填不满的深渊。

接下来的日子,李建国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他沉默得像一块工地上的石头。他扛水泥、绑钢筋、支模板,挥汗如雨,动作精准却毫无生气。他听着工友们聚在一起抽烟时,拍着大腿抱怨工资又被克扣了多少,抱怨食堂饭菜贵得像抢钱,抱怨老王的心越来越黑……他从不参与,只是低着头,麻木地干着手里的活,指甲缝里塞满了洗不干净的黑泥。

老周偶尔凑过来,压低了声音,带着愤懑和不甘心嘟囔:“妈的,老李,你说这老王……肯定有鬼!发到咱们手上的这点钱,够干什么?他肯定在里面动了手脚,昧了咱们不少!咱们的钱……都不知道被他弄到哪个窟窿里去了!”

李建国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一下,握着扳手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他不敢抬头看老周的眼睛,喉咙里堵得发慌。他只能更加用力地拧紧眼前的螺丝,仿佛要把所有无法说出口的话、所有无法发泄的愤恨,都狠狠地拧进这冰冷的钢铁里。他假装没听见,继续专注地“干活”。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颗假装平静的心,正在无声地、一下下地滴着血。工地上搅拌机的轰鸣声,日复一日,淹没了所有不甘的沉默。

白昼的喧嚣终于沉寂下去,搅拌机的怒吼停了,塔吊巨大的黑影凝固在墨蓝色的天幕下。只有远处的城市中心,霓虹灯永不疲倦地闪烁跳跃,勾勒出高楼大厦璀璨而冰冷的轮廓,像一片遥远、虚幻的海市蜃楼。与之相比,工地上的几盏昏黄灯泡,显得那么微弱、飘摇,只能勉强照亮脚下方寸之地,更衬出周遭钢筋水泥丛林的无边黑暗。

李建国拖着几乎散了架的身体,没有回那间挤满汗臭和鼾声的简陋工棚。他摸索着,在一片码放整齐的红砖垛上找了个角落坐下。粗糙冰凉的砖面透过薄薄的裤子硌着尾椎骨,带来一丝短暂的、微不足道的清凉。八月的夜风,裹挟着白日里残留的热气和水泥粉尘特有的干燥气味,闷闷地拂过皮肤,吹不散心头的沉重,反而添了几分粘腻的烦躁。

他摸出半截揉得皱巴巴的劣质香烟,点燃,一点猩红在昏暗中明明灭灭。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带来轻微的眩晕感,却压不下脑海里翻腾的惊涛骇浪。

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那片遥不可及的霓虹光影。曾几何时,他也年轻气盛,怀揣着最朴素的梦想走出贫瘠的山村。那时他以为,力气就是最大的本钱。他坚信,只要自己肯埋头苦干,肩膀能扛起一座山,手掌磨出再厚的茧子也不怕,就一定能在这片繁华的土地上,给秀兰一个安稳的家,让明宇读上好学校,让老母亲晚年无忧。他以为勤劳是通往希望的阶梯,一步一个脚印,总能踩出光明大道。

可现实呢?

现实是一把生了锈的钝刀。

没有痛快淋漓的一击致命,只是日复一日,在他身上一点一点地割着。工头的盘剥、莫须有的罚款、拖欠的血汗钱、高筑的医药费、摇摇欲坠的老屋……每一件事都像钝刀的一次拖曳,割不开皮肉,却扯着筋连着骨,带来一种漫长而深沉的钝痛,慢慢地放着他的血,消耗着他的力气,磨损着他的尊严。他感到自己像被钉在案板上的鱼,每一次挣扎都让那把钝刀陷得更深,鲜血淋漓,却连一声像样的嘶吼都发不出来——因为他不能反抗,甚至不敢表现出反抗的意图。

“老周……” 这个名字在齿间滚过无数次。那个同样耿直、同样被克扣得满腹怨气的老伙计,好几次凑近他抽烟时欲言又止的眼神,李建国都看在眼里。有几次,在砖垛上,在夜深人静时,那份憋屈和愤怒几乎要冲破喉咙,涌到嘴边:“老王他……他账本上有鬼!工程款早就……”

但每一次,话刚到舌尖,眼前就会猛地闪过几个画面:

儿子李明宇拿着电话,眼睛里闪着光,小心翼翼又充满期待地问:“爸,那套书……”

妻子周秀兰做完化疗回家,脸色惨白如纸,虚弱的身体靠在门框上,看到他回来,却努力地、艰难地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大约是“没事”……

老家发来的照片上,母亲佝偻着腰,站在漏雨的堂屋前,那单薄、微驼的背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这三个画面,像三块冰冷沉重的巨石,瞬间压回了所有冲到嘴边的话语,堵得他胸口剧痛,窒息般喘不过气。

不能说。一个字都不能说。

说出来,可能连眼前这用血汗换来的一点微薄保障,这勉强维系着摇摇欲坠的家庭的饭碗,都要被打翻在地。

他狠狠吸了一口烟,直到烟蒂烫到手指,才猛地惊醒,将它摁灭在粗糙的砖面上。火星熄灭,留下一小片焦黑的印记。胸腔里翻江倒海的委屈、愤怒、耻辱和不甘,找不到出口,最终只能化作一股蛮力,一股在第二天烈日下、在钢筋水泥丛林里,耗尽心血的力气。他用沉默的、近乎自虐的劳作去对抗那把钝刀,在绑扎钢筋时把铁线勒得死紧,在扛水泥时脚步迈得格外沉重,在挥汗如雨的每一刻,仿佛都是在用透支的生命力,去堵住那个可能泄露秘密的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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