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文渊阁前,李瑶走下台阶时,手里还攥着那封刚送来的急报。纸页已经干了,边角却仍卷曲着,像是被雨水泡过又晒干的叶子。她没有回头,径直穿过廊道。
厅内几名文化使臣早已等候多时,手中捧着各地呈报的文书。有人提到冀州百姓不愿参加诗会,说那是“老爷们的事”;也有人说江南织坊匠人担心机器夺了饭碗,连带对新办的艺展心生抵触。更有人直言,不少读书人在私下议论,“大晟立国不过数年,何来文化可言?”
李瑶坐下,将急报放在案上。她没看那些人,只问:“上月‘百艺归心’巡演,报名的节目有多少?”
一名官员低头翻册:“三百七十二个,来自三十六州。”
“选了多少?”
“初筛留下八十九,按礼部标准……需有文辞、合音律、具教化之意。”
李瑶抬眼:“谁定的标准?”
那人一怔:“历代雅集惯例……”
“百姓看不懂。”她打断,“你们挑的都是读书人写的词,穿官服的人唱的调。可种地的、打铁的、织布的,他们怎么想?他们的声音在哪?”
厅中静了下来。
她站起身,走到墙边挂的地图前。上面用不同颜色标注了各地已设立的书坊、学堂和戏台。“民生稳了,人心不能空着。饿肚子时,我们发粮;现在心里没底,就得给个说法——我们是谁,我们从哪来,我们要去哪。这不是写几首诗就能成的。”
她转身面对众人:“从今往后,不看出身,不论形式。只要是真的事,真的人,真的感情,就可以上台。”
三天后,第一批入选节目名单公布。李瑶亲自批了三条:冀州老农耕田时哼的《五谷谣》,调子粗哑,词也简单,但记录了春播秋收的全过程;江南女子用织机打拍子跳的《经纬舞》,动作源自日常劳作,节奏分明;还有北境戍边将士家属围坐念诵的《家书令》,每人读一封未寄出的信,声音有颤也有笑。
她在批注里写:“不必雕琢,贵在真实。”
消息传开,民间反响远超预期。许多村庄自发组织排练,有人把犁地的动作编成舞,有人将采茶的山歌配上鼓点。一些原本冷清的镇市突然热闹起来,街头巷尾常能听见新编的小调。
可没过多久,新的问题来了。
洛阳西市一带,西域商队带来的胡乐日渐盛行。鼓声急促,舞姿奔放,年轻人争相模仿,甚至有人改穿异族服饰,称本土歌舞“土气”。有老学究当街痛斥:“礼崩乐坏!”
奏折递到李瑶案前,她看了许久,提笔写下两道命令。
其一,在洛阳设“万邦艺苑”,各国艺人皆可登台竞技,不限时间,不设门槛。
其二,推出“国风十二月”计划:正月剪纸迎春,三月茶祭诗会,六月龙舟竞渡,九月丰收歌会……每月选定一项传统习俗,由地方百姓自主承办,官府提供场地与传播支持。
她召来负责宣传的官员:“别只贴告示。让驿卒带着录音匣下乡,每到一地就放一段《五谷谣》;让学堂孩子学唱《家书令》,回家唱给父母听;把《经纬舞》拆解成动作图谱,发到各织坊。”
几个月过去,变化悄然发生。
胡乐仍在街头响起,但不再独占风头。每逢节令,城中各坊便自发张灯结彩。正月里,孩童拿着红纸剪的牛马满街跑;三月茶祭,老翁在园中煮水吟诗,年轻人竟也驻足聆听;六月龙舟赛那天,整条洛河两岸挤满了人,呐喊声盖过了所有异域鼓乐。
有人开始重新谈论那些曾被忽视的东西。
一位老匠人写了封信送到文渊阁,说他孙子最近主动跟他学刻木版,还问起祖上传下的年画故事。
一个边镇的妇人寄来一首自己编的歌,讲丈夫守边十年,每年带回一块石头堆在家门口,如今已垒成小塔。
李瑶让人把这首歌录下来,放进下一批巡演节目。
但她知道,热度总会回落。
果然,入秋后,有人开始质疑:“天天唱歌跳舞,能强兵吗?能增税吗?”
甚至有官员上书,称文化事务耗费人力物力,建议缩减开支。
李瑶没反驳。她下令编纂《大晟风物志》,收录“百艺归心”巡演中的精华节目,配上解说文字,送往全国每所学堂作为教材。她亲撰序言:“知其所从来,方明其所往。”
接着,她让各地学子写观后感,优秀文章汇编成册,赐名《少年说》,在街头巷尾传阅。
孩子们开始讨论那些曾被忽略的事。
有人说,原来种地不只是苦活,也能唱出歌来。
有人说,祖母手里的针线,其实比胡商带来的金饰更有味道。
还有人写道:“我以前觉得穿皮靴、戴高帽才神气,可看完《家书令》,我才明白,父亲每年给我缝的布鞋,才是最重的东西。”
一日午后,李瑶坐在文渊阁翻看最新一批《少年说》。其中一篇来自岭南小镇,作者是个十二岁的女孩,父亲是渔夫。她写道:“我们村以前没人觉得渔歌能登大雅之堂。可现在,我们在学堂唱它,县里比赛还得了头名。老师说,这不是土,这是我们的根。”
李瑶合上册子,望向窗外。
天色渐暗,宫外街市灯火次第亮起。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童声,是几个孩子在路灯下齐声朗诵《五谷谣》。声音不大,却清晰可闻。
她提笔在《风物志》终稿封面写下一句话:“文化不独在庙堂,更在人间烟火处。”
随即命人将全套书册打包,明日送往各州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