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
山洞里，火堆烧得比往常更旺，却驱不散弥漫在每个人心头的寒意和忐忑。明日就要进入黑风寨，那个传闻中土匪盘踞、如今被忠义社柳娘子掌控的龙潭虎穴。是生路，还是更大的陷阱？无人知晓。
林枫靠坐在石壁下，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本决定命运的簿册，眼神在火光映照下明暗不定。柳娘子最后那句“投效”和冰冷的眼神，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头。
寄人篱下，生死操于他人之手。这滋味，不好受。
但他别无选择。十几个饿得只剩半条命的人，在这寒冬深山，除了依附柳娘子，没有任何生路。
“栓子。”林枫低声唤道。
王栓子立刻凑过来：“队副。”
“明天进寨，眼睛放亮点。”林枫声音压得极低，“柳娘子不会完全信任我们。寨子里肯定有她的眼线，甚至…可能有其他山头安插的钉子。少说话，多观察。”
“明白！”王栓子重重点头。
“山猫怎么样？”林枫看向角落里依旧昏睡的山猫，眉头紧锁。
“烧退了些，但还是迷糊…”王栓子忧心忡忡，“明天抬着他走山路，怕是…”
“必须带上他！”林枫语气斩钉截铁，“扔下弟兄的事，我林枫干不出来！找两个人，轮流背也要背进去！”
“是！”
天刚蒙蒙亮，洞外就传来了马蹄声和呼喝声。
来了！
林枫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破烂的衣甲，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他示意王栓子带人扶起山猫，自己率先拨开藤蔓，走了出去。
洞外，晨曦微露，雪地清冷。五名黑衣骑士勒马而立，为首的正是昨日见过的赵横。他手腕上缠着布条，脸色阴沉，看向林枫的眼神复杂，既有畏惧，更有深深的怨毒。
“林…队长？”赵横语气生硬，带着一丝不情愿的恭敬，“奉寨主令，接你们入寨。”
“有劳赵头目。”林枫抱拳，面色平静。
赵横冷哼一声，目光扫过林枫身后搀扶着出来的、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兵士，尤其是被两人架着、昏迷不醒的山猫，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
“就这点人手？还带个拖油瓶？”他嗤笑道，“寨主是不是太高看你们了？”
林枫眼神一冷，还没说话，王栓子先忍不住了，瞪眼吼道：“你他妈说谁拖油瓶？！”
“栓子！”林枫低喝一声，制止了王栓子。他看向赵横，淡淡道：“都是跟着林某出生入死的兄弟，一个也不能少。赵头目，前头带路吧。”
赵横碰了个软钉子，脸色更加难看，悻悻地一挥手：“跟上！掉队了可没人等！”
说罢，拨转马头，当先而行。其余四名骑士分散两侧，隐隐将林枫等人夹在中间，监视意味十足。
一行人沉默地在山道上行进。林枫等人体力未复，走得艰难，尤其是抬着山猫的两人，更是气喘吁吁。黑衣骑士们不时投来嘲讽和轻蔑的目光，却无人下马帮忙。
林枫面沉如水，将这些人的态度一一记在心里。柳娘子手下，看来也并非铁板一块。
山路崎岖，越走越是偏僻险峻。约莫一个时辰后，前方出现一道险要的山隘。隘口用粗木和巨石垒起了寨墙，墙上设有箭楼，几个手持弓弩的喽啰探出头来，看到赵横等人，才放下吊桥。
“这就是黑风寨？”王栓子低声问，看着那险要地形，暗暗咋舌。易守难攻，果然是块硬骨头。
穿过隘口，眼前豁然开朗。山谷之中，依着山势修建着大大小小的木屋和石屋，中间一片空地算是校场。此刻正有百十号人在校场上操练，呼喝声不断。看到赵横带着林枫这一伙叫花子般的人进来，操练声顿时小了许多，无数道好奇、审视、不屑的目光投射过来。
林枫面色不变，目光快速扫过整个寨子。规模不小，能战的喽啰估计不下两百人，装备虽然杂乱，但刀枪弓弩俱全，甚至还有几副皮甲。比起野猪洼那破落军寨，实力强了不止一筹。
赵横将众人带到校场边缘一排低矮破旧的木屋前，勒住马，用马鞭指了指：“喏，以后你们北营就住这儿。自己收拾。寨主说了，给你们半天安顿，午后去忠义堂见她。”
木屋显然荒废已久，门窗破损，里面堆满灰尘杂物，比野猪洼的营房好不了多少。这是下马威。
王栓子等人脸上露出怒色，却被林枫用眼神制止。
“多谢赵头目安排。”林枫拱拱手，“我们人生地不熟，往后还需赵头目多多关照。”
赵横皮笑肉不笑：“好说。只要林队长安心为寨主办事，自有你们的好处。若是起了别的心思…”他冷笑一声，没再说下去，拨马带着人走了。
“呸！什么东西！”王栓子对着赵横的背影啐了一口。
“行了，收拾地方，先把山猫安顿好。”林枫吩咐道，率先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众人忍着怒气，开始动手清理。好在都是苦惯了的人，手脚麻利，很快清出两间相对完整的屋子，铺上干草，将山猫小心安置进去。
林枫又让瘦猴去找寨子里的人讨些热水和伤药，却碰了一鼻子灰回来。那些喽啰根本不理睬他们，眼神里全是排外和轻视。
“队副…这…”瘦猴委屈得快哭了。
林枫拍拍他肩膀：“没事，意料之中。去找点干净雪化水，先给山猫擦洗一下。伤药…我再想办法。”
安顿得差不多，已近正午。没人给他们送饭，众人只好拿出自己省下的那点黑饼，就着雪水艰难下咽。看着校场上其他喽啰们端着热气腾腾的饭食，闻着空气中飘来的食物香气，更是饥肠辘辘，心里憋屈得厉害。
林枫啃着硬饼，眼神却始终冷静地观察着四周。他发现寨子里的人似乎分作几拨，操练的是一批，还有一些零散坐在各处晒太阳、赌钱的，另有一批人衣着相对整齐，守在忠义堂附近，应该是柳娘子的亲卫。彼此之间，似乎也并不和睦，时有小摩擦。
看来这黑风寨，内部也是派系林立，并非铁板一块。这或许…是个机会。
午后，林枫吩咐王栓子看好弟兄，自己整理了一下衣着，独自朝着位于寨子中央那座最大的木石结构建筑——忠义堂走去。
忠义堂门口站着两名持刀亲卫，眼神锐利地打量了林枫一番，才放他进去。
堂内颇为宽敞，点着儿臂粗的牛油烛，光线却依旧有些昏暗。柳娘子端坐在正中的虎皮交椅上，依旧是一身劲装，外罩斗篷，未戴兜帽，露出清瘦冷峻的面容。她正低头看着一份帛书，眉头微蹙。
下首两旁，坐着四五个人，有穿着文士长衫的，有膀大腰圆、满脸凶悍的，应该都是寨子里的头目。赵横也坐在末位，见林枫进来，投来阴冷的一瞥。
气氛凝重，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林枫上前几步，抱拳躬身：“北营林枫，参见寨主。”
柳娘子抬起头，目光落在他身上，淡淡应了一声：“嗯。安顿好了？”
“谢寨主关心，已初步安顿。”林枫不卑不亢。
“你的人，手底下怎么样？”柳娘子放下帛书，看似随意地问道。
“皆是百战余生的老卒，弓马刀枪，皆可一用。”林枫回答得很有技巧，既展示了实力，又没把底牌全亮出来。
旁边一个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嗤笑一声：“百战余生？就那十几号饿殍？别一上阵就拉稀摆带！”
其他几个头目也发出低低的哄笑。
林枫面色不变，目光转向那大汉：“这位头目如何称呼？”
“爷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黑风寨前营头领，雷豹！”大汉一拍胸脯，声如洪钟，带着挑衅。
“雷头领。”林枫点点头，“可否借弓一用？”
雷豹一愣，不明所以，但还是示意旁边亲卫递过一张硬弓。
林枫接过弓，试了试弦，目光扫过忠义堂门口悬挂的一串用来测风的铜铃，距离约莫三十步。
他深吸一口气，张弓搭箭（用的是自己的箭），动作流畅而稳定，丝毫不见虚弱之态！
弓开如满月！
“嗖！”
箭去似流星！
只听“叮”的一声脆响！一支铜铃应声而落！箭矢余势不衰，深深钉入后方梁柱，箭尾兀自颤抖！
堂内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手精准的箭术震住了！就连柳娘子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
雷豹张大了嘴，脸上的横肉抽动了几下，说不出话来。
林枫将弓递还给那亲卫，对柳娘子抱拳道：“属下献丑了。属下麾下弟兄，或许饿得瘦了些，但手上的功夫和心里的血性，还没丢！”
柳娘子深深看了林枫一眼，缓缓点头：“好。有点意思。”
她不再提此事，话锋一转：“既然入了我黑风寨，就要守寨子的规矩。北营暂编一队，你任队正，月饷五贯，粮饷与其他头目同等。你麾下兵士，月饷一贯，口粮按例发放。一应缴获，需登记造册，七成上缴公库。”
“属下遵命。”林枫应下。这待遇，比在官军时还好点。
“眼下就有一桩事交予你北营去办。”柳娘子取过刚才看的帛书，“北面传来消息，原定朔日交接的那批‘丙字货’，因故延迟。现需派人前往洄水湾下游‘老鱼嘴’接应新的信使，取回通关文书和新的路线图。此事至关紧要，不容有失。”
她目光锐利地看向林枫：“林队长，你可能胜任？”
林枫心中一动。这是试探！也是机会！办好了，就能初步取得信任；办砸了，恐怕立刻就是灭顶之灾！
他毫不犹豫，抱拳沉声道：“属下愿立军令状！必不负寨主所托！”
“好！”柳娘子眼中闪过一丝满意，“所需人手物资，可去找钱先生支取。赵横！”
赵横连忙起身：“属下在！”
“你带一队人，配合林队正行动，听他调遣。”柳娘子吩咐道，语气平淡，却意味深长。
赵横脸色一僵，显然极不情愿，但不敢违逆，只得咬牙应道：“…是！”
林枫心中冷笑。派赵横“配合”？监视还差不多。柳娘子这手平衡玩得溜。
“下去准备吧。明日一早出发。”柳娘子挥挥手。
“属下告退！”林枫行礼，转身退出忠义堂。
走出大堂，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林枫眯起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黑风寨的第一关，算是勉强过了。但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老鱼嘴接应…赵横的监视…步步杀机。
他握紧了拳头，眼中寒光闪烁。
龙潭虎穴，我已进来。是成为别人的棋子，还是…自己做棋手？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