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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带着一夜血火洗礼后的清冷,勉力穿透笼罩在崔家别院上空的沉重阴霾。这座往日里车马盈门、宾客如云、象征着北地崔氏无上权势的豪华宅邸,此刻却被一片肃杀之气紧紧包裹。皇城司精锐甲士将其围得水泄不通,他们身着玄甲,手持出鞘利刃,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冰冷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着每一个角落,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绷感,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整个庭院。

李默在一队神情肃穆、眼神锐利的亲兵簇拥下,步履沉稳地踏入别院大门。他身上沾染的血污尚未完全清理,甲胄上的刀痕箭创清晰可见,但这无损他此刻的威严,反而更添几分从尸山血海中走出的煞气。院内,所有的崔家仆从、护卫皆已被缴械,集中看管在角落,人人面如土色,浑身颤抖,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曾经在北地跺跺脚就能让三州震动的崔氏家主崔泓,此刻正独自端坐在装饰奢华却难掩寂寥的花厅之中。他身穿一袭看似朴素的素色便袍,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手边甚至还放着一杯兀自冒着袅袅热气的清茶,仿佛仍在维持着世家之主最后的体面。他面色看似平静无波,仿佛早已在无数个不眠之夜中预料并接受了这一刻的到来,只是那双深陷的、阅尽世情的眼眸最深处,难以掩饰地透出一丝大厦倾覆后的灰败与功亏一篑的强烈不甘。

“崔公,别来无恙。”李默步入花厅,声音平静无波,如同深潭之水,听不出丝毫胜利者的得意,也听不出对将死之人的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客观。

崔泓缓缓抬起沉重的眼皮,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目光看了李默一眼,嘴角极其艰难地扯出一丝近乎嘲讽的、僵硬的弧度:“托李侯爷的福,老夫这副朽骨,暂时还死不了,还能坐在这里,喝上这最后一盏茶。侯爷如此兴师动众,甲胄未解,是迫不及待要来送老夫这‘乱臣贼子’最后一程的?”他的话语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尖锐。

“崔公言重了。”李默并未动怒,神色不变,在他对面的紫檀木椅上安然坐下,韩震则如同铁塔般按刀立于其身后半步之处,目光如电,死死锁定着崔泓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和肢体动作,防备着任何可能的垂死反扑。“只是京城昨夜颇不太平,烽火连天,诸多骇人乱象,抽丝剥茧之后,似乎桩桩件件都与崔公您有些牵连。陛下洪福齐天,已然苏醒,对此事甚为关切,特命本侯前来,向崔公请教几个问题,以解圣惑。”

听到“陛下苏醒”四个字,崔泓端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剧烈颤抖了一下,那青瓷杯盖与杯沿发出一声细微却清晰的磕碰声,在寂静的花厅中显得格外刺耳。他强自镇定,缓缓将茶杯放回桌上,仿佛耗尽了力气,语气刻意淡然道:“陛下洪福齐天,龙体康复,实乃国朝之幸,万民之福。老夫……亦深感欣慰。至于京城昨夜乱象,老夫一介待罪之身,困于这方寸之地,耳目闭塞,又能知道什么?侯爷神通广大,怕是问错人了。”

“是吗?”李默并不急于逼迫,反而像是猫捉老鼠般,带着一种审视的耐心。他从怀中缓缓取出那份父亲李骁用鲜血和性命换来的名单副本,动作轻缓却带着千钧之力,轻轻摊在两人之间的黄花梨木桌面上,那微微泛黄的纸张和上面暗褐色的污渍,仿佛带着无声的控诉。“那崔公可否为本侯,也为陛下解惑,这份名单上的人,崔公可都认得?尤其是最后这个代号——‘灰鹊’。它背后所代表的那个人,或者说,那个传承,此刻究竟藏在何处?”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紧紧锁住崔泓。

崔泓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份名单吸引,当他的视线扫过上面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尤其是最后那刺眼的“灰鹊”二字,以及后面被大片疑似血迹污损、无法辨认的名字处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呼吸瞬间变得粗重急促了几分,胸膛微微起伏,但老辣的他随即又强行将这失态压下,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沙哑的冷笑,试图掩饰内心的惊涛骇浪:“呵……一份不知从何处伪造、来历不明的名单,几个故弄玄虚、莫名其妙的代号,李侯爷就想拿来构陷老夫?这手段……未免太过儿戏!就想定我崔家百年忠良的罪?”他试图以攻代守,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

“伪造?儿戏?”李默语气骤然转冷,如同西伯利亚吹来的寒风,瞬间降低了花厅内的温度,“那不知崔公对‘天工院’、对‘神机枢’、对‘七星曜日’这些名字,是否也觉得是儿戏妄言?对昨夜从‘摇光’、‘开阳’位涌出的、打着前朝旗号的披甲锐士,崔公又当作何解释?难道他们也是本侯凭空变出来的不成?”他步步紧逼,每一个词都像一柄蓄满力量的重锤,狠狠砸在崔泓那看似坚固的心防壁垒之上。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钥匙,试图打开那扇通往百年阴谋的大门。崔泓的脸色终于彻底变了,最后一丝强装的镇定如同潮水般褪去,血色瞬间从他脸上消失殆尽,放在膝盖上的手不受控制地紧紧攥成了拳头,因为用力过猛,骨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一片骇人的惨白。他猛地抬起头,死死盯住李默,眼神中充满了惊疑、震骇,以及一丝被窥破核心秘密的恐慌:“你……你竟然连这些都知道?!你从哪里知道的?!李骁……是李骁告诉你的?!不可能!他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么多!”情急之下,他几乎失口。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李默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直刺对方要害,“崔家百年来,表面忠君爱国,背地里却窃据前朝遗泽,暗中经营庞大网络,勾结前朝余孽,更丧心病狂,以次充好,倒卖军械,罔顾边关将士性命,致使朔风堡血流成河!甚至,纵容乃至主使刺王杀驾,动摇国本!崔泓,你崔家世代深受国恩,享尽荣华,却行此大逆不道、祸国殃民之事,百年积累的声望与财富,难道就是为了酝酿今日这身死族灭之祸吗?!”

“你懂什么?!黄口小儿,安知大势?!”崔泓仿佛被狠狠刺中了内心最敏感、最不容触碰的神经,猛地抬起头,眼中原本的灰败被一种混合着疯狂、偏执与多年压抑的怨毒之色所取代,那光芒几乎要喷射出来,“国恩?呵!萧家不过是篡国逆贼!这天下本该是……!我崔氏辅佐前朝,世代经营北地,没有我崔家,北境防线早已糜烂不堪!那些精妙绝伦的新技术,那些富可敌国的财富,放在如今这昏聩朝廷手里只会被埋没、被糟蹋!只有在我崔家手中,在我等懂得其价值的人手中,才能发挥最大效用,物尽其用!我们有什么错?!我们是在拯救这些瑰宝!”他情绪彻底失控,嘶声咆哮,竟间接承认了许多李默的指控,那扭曲的逻辑中透着一股令人心寒的理所当然。

“最大效用?”李默的声音冰冷得如同万载寒冰,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用来支持九皇子那种志大才疏、利令智昏的蠢货造反?用来满足你们崔家无止境的权力贪欲和那可笑的、不切实际的复国执念?甚至不惜引狼入室,动用埋藏地底的鬼兵祸乱京城,让无数无辜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这便是你所谓的‘拯救’与‘物尽其用’?用万千黎民的尸骨和血泪来成就你们野心家的美梦?!”

“成王败寇!自古如是!历史向来由胜利者书写!”崔泓喘着粗重的气息,额角青筋暴起,脸上露出一抹狰狞而扭曲的笑容,混合着不甘与绝望,“只可惜……只可惜天不助我!功亏一篑!若非范永年那老匹夫突然带着火炮如同神兵天降,若非你李默运气太好,几次三番都能死里逃生……此刻坐在这花厅主位之上,接受胜利者盘问的,就该是另一番光景了!这江山,说不定已然易主!”他将失败归咎于偶然和运气,试图维持最后一丝可怜的尊严。

“不是运气,是陛下圣明烛照,早已布下后手,是邪不胜正,是天理昭彰!”李默斩钉截铁地纠正道,随即话锋一转,如同最老练的猎人,开始收网,“你说功亏一篑,看来对这失败的结果,很是不甘心。但你以为,你们这条破船,真的还有机会驶出这惊涛骇浪吗?‘灰鹊’如今自身难保,犹如丧家之犬,你们在地下的那些隐秘巢穴和多年积攒的私兵,也正被范都督一一拔除、清扫。你们引以为傲、经营百年的基业,早已是千疮百孔,风雨飘摇。”他刻意模糊了“灰鹊”的情况,抛出诱饵,试图诈出更多关键信息。

崔泓果然中计,闻言先是一愣,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竟抑制不住地嗤笑起来,笑声沙哑而刺耳,充满了嘲讽:“哈哈哈……自身难保?丧家之犬?李默啊李默,你终究还是太年轻!太天真!你以为你抓到了多少?你掀开的,不过是冰山一角!你根本不知道‘灰鹊’究竟意味着什么!那不仅仅是一个代号!你也不知道‘神机枢’究竟是何等惊天动地的存在!更不知道我们为了那个伟大的目标,究竟布局了多久,埋下了多少伏笔!这次的失败,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挫折,一次必要的……牺牲与蛰伏而已……”他的笑声戛然而止,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情绪激动之下,已然失言,泄露了不该泄露的信息,立刻死死闭上了嘴,脸上重新恢复了那副阴沉似水的模样,但眼神深处那一闪而逝的慌乱,却未能完全逃过李默锐利的眼睛。

李默心中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飞转,从崔泓这失控的言语中,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几个至关重要的信息:“灰鹊”似乎并非单指某一个具体的人,而更像一个世代传承的、掌握核心机密的职位或神秘象征;那“神机枢”的重要性,恐怕远超他之前的任何预估;而对方组织的布局之深远、隐藏之深,此次京城叛乱,很可能并非其全部实力,甚至可能只是抛出来吸引注意力的弃子。一股更深的寒意悄然掠过他的心头。

“无论你们布局多久,隐藏多深,编织的网有多大,”李默缓缓站起身,身形挺拔如松,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坐在那里、气势已然萎靡的崔泓,目光如同审判之剑,“现在,是你最后的机会。说出‘灰鹊’的真实身份和下落,交出所有关于‘神机枢’的线索,坦白所有地底剩余的出口位置和你们残党的重要据点……或许,看在你这将死之人最后一点坦诚的份上,本侯会向陛下陈情,陛下天恩浩荡,或许还能法外开恩,给你崔家留下一丝血脉,不绝香火。否则……”

否则什么,李默没有说下去,但那弥漫在整个花厅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冷杀意,以及窗外那森严林立的甲士,已经说明了一切。空气仿佛凝固了。

崔泓抬起头,浑浊的双眼与李默那年轻却充满坚毅与力量的眸子对视了良久,花厅内只剩下彼此沉重的呼吸声。忽然,他脸上露出一个极其古怪、复杂难言的笑容,那笑容中混合着彻底的绝望、无尽的嘲讽,以及一丝令人心悸的、近乎癫狂的执念:“李默,你和你那个不知进退的父亲李骁一样,都是不识时务、不懂大势的蠢货!有些秘密,注定要随着知情者一起,被永远带进坟墓里。你想知道的一切……就去阴曹地府,亲自问你的好父亲李骁吧!他或许……会在那里等着告诉你答案!”

话音未落,他眼中猛地闪过一抹彻底的、毫无留恋的决绝,喉咙部位肉眼可见地动了一下!

“不好!他要服毒!”一直如同猎豹般紧盯着他每一个细微动作的韩震见状大惊,怒吼一声,出手如电,身形爆闪而上,一把死死捏住了崔泓的下颚,试图阻止!

但还是晚了半步!

一丝浓稠如墨、带着腥甜气味的黑血,已然从崔泓紧抿的嘴角不可抑制地溢了出来。他的身体剧烈地痉挛、抽搐了一下,眼神中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般迅速涣散、熄灭,脸上却诡异地定格着那抹混合着绝望、嘲讽与疯狂的最终笑容,显得格外狰狞可怖。

“齿间藏毒!是见血封喉的剧毒!”韩震脸色铁青,用力撬开崔泓已然僵硬的嘴,只见一枚小小的、已经被咬破的蜡丸残骸藏在牙缝之后。

李默脸色阴沉如水,看着在椅子上迅速断气、生命气息彻底消失的崔泓,心中并无太多意外。这等老奸巨猾、掌控北地百年、深处阴谋漩涡中心的巨擘,岂会没有为自己准备这最后体面、或者说最决绝的自绝手段?他本就没天真地指望能轻易撬开对方的嘴,方才那一番言语交锋、心理攻防,能诈出关于“灰鹊”并非一人、“神机枢”至关重要、以及对方布局深远这些关键信息,已算是意料之外的收获。

只是,崔泓宁愿立刻自尽,忍受极致的痛苦,也坚决不愿透露“灰鹊”和“神机枢”最核心的秘密,甚至临死前还试图用言语将自己引向歧途,这反而让李默更加确信,这背后所隐藏的秘密,其惊人的程度,恐怕远远超出他目前的想象,牵扯之广、之深,可能足以动摇某些更深层次的根基。

“侯爷,崔泓已死,现在怎么办?”韩震松开手,任由那具迅速冰冷的尸体瘫在椅中,沉声请示,语气中带着一丝未能阻止对方自尽的懊恼。

李默的目光从崔泓那凝固着诡异笑容的脸上移开,扫过这间奢华却已弥漫死亡气息的花厅,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权衡着什么,随后缓缓道:“仔细搜查别院每一寸地方,包括密室、夹墙、地窖,所有文书、账簿、信笺、物品,无论看似有无价值,全部登记造册,封存装箱,带回皇城司由专人交叉查验。崔家所有主要族人,尤其是崔琰等核心子弟,一律单独严加看管,分开审讯,防止他们串供或效仿崔泓自尽。至于他……”

他顿了顿,声音冷然如同冰泉击石:“对外统一口径,经初步讯问,崔泓对其勾结前朝余孽、阴谋作乱、刺王杀驾等罪行供认不讳,自知罪孽深重,天理难容,已于讯问期间,畏罪自尽。”这是一套必要的程序,既能暂时稳定人心,避免不必要的恐慌,也能为后续更深层次的调查留下转圜余地。

说完,他不再看那具尸体,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出了这间充满绝望与阴谋终结气息的花厅。庭院里,朝阳已然升高,灿烂的金色光芒努力驱散着夜间的血腥与阴冷,洒满每一个角落,但这光芒此刻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血腥过后的清冷与孤寂感。

崔泓死了,这个盘踞北地、搅动风云的巨奸终于伏诛,但李默心中清楚,最重要的线索并未随之彻底断绝。怀中那份沉甸甸的名单,那些来自前朝“天工院”、蕴含着无数秘密的冰冷遗物,诏狱里那个正在逐渐恢复、可能知道更多内情的俘虏,以及即将被范永年和他自己联手全面清剿、深挖的庞大地下网络……真相的厚重帷幕,或许才刚刚被掀起一角而已。

李默抬头,目光越过崔家别院的高墙,遥遥望向那巍峨皇城的方向,阳光为宫殿的琉璃瓦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他知道,接下来的政治清算、罪证深挖、余党追捕,将是一场更加复杂、更加考验耐心与智慧、也更加漫长和暗藏凶险的战斗。

而那个神秘的、如同幽灵般的“灰鹊”,此刻又究竟隐藏在京城哪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或者早已远遁千里?他(或她)此刻,又正用怎样一种冰冷而深沉的目光,透过层层阻隔,注视着崔家的覆灭,以及自己这个搅局者的一举一动呢?

这场棋局,远未到终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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