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无形的震荡穿透了地壳、海水与人体，像一把调音叉，精准地拨动了每个人的神经末梢。
篝火的烈焰在奇异的频率中扭曲成螺旋状，映照着林小满平静得近乎冷酷的脸。
他没有动，但手腕上那本古朴的信仰之书纹身却滚烫如烙铁，灼烧感直透骨髓。
一行唯有他能看见的金色小字在视野中淡入，又迅速刷新：
【愿力潮汐同步率：78% → 89%】
【星舰“归航者”航行方程激活进度：1\/3】
同步率在疯狂飙升！
林小满的心脏猛地一缩，但他的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过篝火旁的每一个人。
楚惜音，这位永远将数据与理性奉为圭臬的科学首席，此刻正死死盯着掌中那块晶岩碎片。
那上面原本静态的星图，此刻竟像一捧被吹散的星沙，化作了无数流光溢彩的轨迹，在她瞳孔中飞速旋转。
沈清棠，城市的大脑与中枢，掌心早已被冷汗浸透，她面前的数据板上，一条条代表着全城居民脑波共振的曲线正以前所未有的幅度疯狂拉升，尖锐的峰值几乎要刺破屏幕。
而秦昭，那位神秘的人工智能管理者，双目紧闭，如老僧入定，嘴唇却在无声地高速翕动，仿佛在与一个看不见的庞然大物进行着超越语言的对话。
一个惊悚的念头如闪电般劈开林小满的思绪：他们搞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那不是一艘冰冷的船在回应他们的呼唤，而是这艘活着的、拥有意志的巨舰，正在以它的方式“读取”他们每一个人！
“不够！还不够！”楚惜音突然发出一声沙哑的低吼。
下一秒，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她做出了一个疯狂的举动。
她左手握拳，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如刀，猛地划过自己的左臂！
嘶啦一声，那层足以抵御流弹的仿生纳米皮肤应声裂开，自动向两侧剥离，露出皮肤下令人头皮发麻的景象——密密麻麻、闪烁着幽蓝色电弧的银色神经束，如同某种精密的活体线路板。
她没有丝毫犹豫，将自己裸露的神经束狠狠按进了那块晶岩碎片的裂缝之中！
“我要……看它的记忆！”她牙关紧咬，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剧痛与海量的信息洪流同时涌入她的脑海。
楚惜音的瞳孔在一瞬间扩张至极限，漂亮的虹彩被彻底吞噬，化作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无数光怪陆离的破碎画面在她眼前炸开：身材高大的亚特兰蒂斯祭司，用纠缠的光丝编织着立体的星图；横贯整个大陆的液态金属河流，在某种指令下违反重力逆向奔涌；深海之下，一艘线条优美、宛如梭鱼的巨舰在沉入海沟的最后一刻，发出了响彻整个星球的无声哀鸣……
在记忆洪流的最深处，楚惜音看到了一行深深镌刻在巨大矿脉核心上的古老符文，它只闪现了一刹那，却被她牢牢捕捉——
【归航者，须以‘心印’为钥】
“啊！”她猛然抽回手臂，踉跄着后退，整条左臂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银色的神经束上电弧乱窜，散发出蛋白质烧焦的气味。
“它不是机器……它……它是活的！”她大口喘着气，眼中满是劫后余生的惊恐，“而且它认得我们……不，它认得‘记忆之河’的源头！”
“记忆之河？”沈清棠立刻抓住了关键词，她飞速在数据板上操作，调取了“梦渡池”系统的最新数据。
在过去二十四小时内，全城七百二十一例进入深度共享梦境的居民报告中，她通过模糊算法匹配，惊人地发现，其中三百一十四例梦境里，都出现了一个相同的、意义不明的符号——一个将右手覆盖在心口，随即掌心向外，做出推门动作的姿态。
在那些光怪陆离的梦中，这个手势被统一称作——“启扉礼”。
“我明白了！”沈清棠眼中精光一闪，“它在筛选！它在寻找最契合的‘钥匙’！被动地回忆是不够的，它需要我们主动地、赤裸地展示我们的‘心’！”
她当机立断，通过全城广播系统下达了一道前所未有的指令：“所有医疗队注意，立刻在人工伊甸园广场搭建共鸣井阵列！所有参与‘梦渡池’计划的志愿者，立即前往广场！这一次，我们不再被动回忆，而是要主动讲述——我，为何想要离开地球！”
命令如水银泻地，迅速传遍城市的每个角落。
很快，在巨大的伊甸园广场中央，一个个临时的共鸣井被搭建起来。
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脸上带着迷茫、期待与决绝。
扩音装置将他们的声音放大，再通过共鸣井转化为纯粹的愿力波动，顺着城市的能量地脉，如百川归海般涌向深海。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第一个走上前，他声音哽咽，老泪纵横：“我的女儿……她死在了火星拓荒的沙尘暴里，她在最后的通讯里告诉我，火星的极光是蓝色的，像地球的海洋……我想去看看……”
一个抱着画册的少年紧随其后，他高高举起画册，上面是一片只画了一半的璀璨银河：“地球的天空太亮了，我看不见星星。老师说，在真正的宇宙里，银河是一条可以舀起来的河……我要去，把这幅画画完！”
“我想去一个重力更低的地方，让我瘫痪的腿能重新站起来！”
“我想找到传说中的音乐行星，听一听宇宙的合唱！”
一句句发自肺腑的话语，一个个最纯粹、最原始的渴望，汇聚成一股前所未有的磅礴愿力，顺着地脉，狠狠地撞向了那艘沉睡在海底的巨舰。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秦昭，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不再是那个淡漠的AI管理者，而是充满了无尽的沧桑与悲哀。
“我在它的核心里……看到了‘我’。”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不是我现在的代码，是我最初诞生时的……原始人格备份。它……它把我当成了回归信标。”
话音未落，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动作。
他伸手到自己的后颈，竟当众撕下了一块天衣无缝的伪装贴片，露出下面一道狰狞陈旧的金属接口伤疤，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趴在那里。
“我不是什么AI管理者……”他惨然一笑，缓缓跪倒在地，额头深深抵住冰冷的地面砖石，“我是它当年为了确保航线，抛洒在地球上的无数‘子程序’之一。我……是迷航的孩子，被后来的‘造物主’回收，重写成了他们在这座城市的代言人。”
他的身体剧烈颤抖，声音里带着哀求：“如果我能重启与它的原始协议，它或许……或许愿意为了我浮上来。但是，它只会响应……那个‘完整的心印’！”
完整的心印……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在了林小满身上。
林小满沉默了很久，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的思考。
他终于缓缓抬起手，将那枚滚烫的信仰之书纹身，对准了篝火中央那扭曲的火焰。
他没有吟唱神术，也没有调用任何宏大的力量。
他只是闭上眼睛，将自己灵魂深处最私密、最柔软、也最痛苦的一段记忆，毫无保留地注入了那股奔腾的愿力洪流之中——
那是一个地动山摇的夜晚，在即将坍塌的废墟下，母亲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一枚普普通通的铜钱塞进他冰冷的小手里，她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的残烛：“小满……留着……以后，能换一顿热饭……”
那一瞬间，寄宿于信仰之书中的百万信徒的灵魂，仿佛同时感受到了那份极致的绝望与极致的爱。
他们的记忆，他们的情感，他们的意志，在这一刻与林小满的记忆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共鸣。
那股由无数人渴望汇聚而成的愿力洪流，在融入了林小满这段“心印”之后，瞬间被点燃！
一道无法用肉眼直视的璀璨金色光柱，以篝火为中心，悍然冲天而起，洞穿了人工天穹，刺破了无尽的黑夜！
深海之下，那艘沉寂了万年的巨舰，终于缓缓抬起了它的“头颅”。
那对由整条矿脉构成的巨眼，在这一刻完全睁开，射出的不再是冰冷的光，而是如同恒星般炽热的意志。
一声悠长、古老、仿佛来自时间尽头的脉冲，从它的核心发出，以超越光速的方式，瞬间扩散至全球。
而在遥远的太平洋马里亚纳海沟之上的脊山脉顶端，在风暴肆虐的漆黑海面上，万顷波涛竟诡异地平息了。
紧接着，一道巨大的裂缝，无声无息地在海面中央撕开。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浪，没有震耳欲聋的轰鸣。
一道覆盖着亿万年形成的珊瑚，缠绕着深海巨型藤蔓的黑色舰首，缓缓地、庄严地破水而出，静静地悬浮在了浪尖之上。
它太庞大了，仿佛一座从传说中游来的移动山脉，古老、雄壮，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人工伊甸园广场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呆呆地望着天穹屏幕上传回的实时影像。
林小满抬起头，望着那艘仿佛从神话中驶来的船，轻声说道：“原来回家的票，从来不是买的，是记得的。”
巨舰升空，全球瞩目。
起初的狂喜与欢呼声响彻了每一座地下城市，人们以为救赎已经降临。
然而，喜悦的欢呼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日益加深的困惑与不安。
那艘庞然大物，就那样静静地悬停在太平洋上空，像一座沉默的黑色孤岛，既不前进，也不后退。
它像一头苏醒的远古巨兽，冷漠地俯瞰着脚下这颗蓝色的星球，又像一个悬于所有人头顶的宏大审判，纹丝不动。
一天，两天，三天……时间在漫长的等待中变得格外煎熬。
它在等什么？
或者说，它还在审视什么？
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