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最后一抹霞光隐没在天际，整座城市渐渐亮起万家灯火。位于城东的老街夜市，此刻正迎来一天中最热闹的时辰。各色摊位的灯串次第亮起，如同散落人间的星辰，将这条长长的街道装点得流光溢彩。空气里弥漫着各种食物交织的浓郁香气，炭火的焦香、油脂的丰腴、糖料的甜腻，与鼎沸的人声、摊主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鲜活而生动的市井画卷。
苏念紧紧牵着陆时砚的手，像一只被放出笼子的小鸟，欢快地穿梭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她今天穿了件鹅黄色的连衣裙，裙摆随着她的步伐轻盈摆动，在五光十色的灯火映照下，整个人仿佛都笼着一层温暖的光晕。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左顾右盼，对每一个摊位都充满了新奇，全然没有注意到身边男人与这喧腾氛围之间那丝微妙的疏离感。
陆时砚穿着质地柔软的浅灰色休闲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卷至肘弯，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平日里梳理得整齐利落的黑发，此刻被初夏夜晚的微风吹得略显凌乱，几缕碎发随意地搭在额前，柔和了他身上那股常有的、属于学者的清冷气息。他一手被苏念温热的小手牢牢牵着，另一只手则自然地垂在身侧，只是那修长的手指会不自觉地微微蜷起——这是他身处陌生且嘈杂环境时，一种不易察觉的习惯性紧绷。然而，每当他的目光落在苏念那笑得眉眼弯弯、满是兴奋与快乐的脸庞上时，眼底那点本能的疏离便瞬间冰消雪融，只余下全然的纵容与温柔。他的脚步始终稳稳地跟着她忽快忽慢的节奏，像一个沉默而专注的守护者，在她身后为她隔开拥挤的人潮。
“陆老师，你快看那个！”苏念突然停下脚步，扯了扯他的手臂，指着前方一个围了不少人的摊位，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喜。
那是一个做糖画的老摊子。一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师傅正稳坐摊后，手持一把小铜勺，舀起半勺熬得金黄油亮的糖浆。只见他手腕悬空，灵活地微微倾斜、转动，那黏稠的糖液便如同有了生命一般，均匀而流畅地落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板上。线条蜿蜒、交织，不过眨眼工夫，一只活灵活现、憨态可掬的小兔子便跃然“板”上，在灯光的照射下，晶莹剔透，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苏念看得目不转睛，拉着陆时砚的胳膊轻轻摇晃，语气里是自然而然的撒娇意味：“我要那个小兔子，好不好嘛？”
“好。”陆时砚几乎没有任何迟疑便应了下来。他松开她的手，向前迈了两步，走到摊位前。他平日里打交道的，无不是艰深古籍、学术论文，或是庄重严谨的研讨会，此刻却极为耐心地站在烟火气十足的糖画摊前，语气温和地与老师傅沟通着。他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石板上那只即将完成的糖画小兔，暖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挺拔的侧影和专注的神情，那平日里紧抿的唇角，此刻竟也牵起了一抹极浅淡却真实的笑意。
苏念站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望着他融入这熙攘人群的背影。周遭是喧嚣的市声，是蒸腾的热气，是与他平日所处环境截然不同的鲜活与粗粝。可他就那样站着，为了她一句喜欢，便自然而然地走进了这片他或许并不熟悉的热闹里。这一刻，苏念忽然觉得，这份为了她而甘愿做出的“迁就”，其本身，就是这世间最不动声色、却也最动人的浪漫。
很快，那只晶莹的小兔子糖画便递到了苏念手中。她小心翼翼地举着，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凑到嘴边，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一下。浓郁的甜香瞬间在味蕾上炸开，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像一只偷腥成功的小猫。随即，她又将糖画举到陆时砚唇边，上面还清晰地留着她小小的齿痕，眼神亮晶晶地充满期待：“你尝尝看，超级甜的！”
陆时砚的目光落在糖画上那处小小的缺口，喉结几不可察地轻轻滚动了一下。他向来不嗜甜，这般浓烈的甜味并非他所好。然而，迎着她那双写满“快尝尝”的眸子，他微微俯身，就着她手的位置，在那小兔子耳朵的边缘，轻轻咬下了一小口。糖块在口中碎裂，化开过分的甜腻。他细细品味了一下，然后抬起眼，对上她期待的目光，极为认真地点了点头，声音温和：“嗯，很甜。”
他的肯定让苏念笑得更开心了。两人继续随着人流往前挪动。没走几步，一股混合着孜然、辣椒粉与油脂焦香的霸道气味扑面而来，是一个生意异常火爆的烤串摊。穿着汗衫的老板在缭绕的烟火中熟练地翻动着铁架上的肉串，油滴落在炭火上，发出“滋啦”的诱人声响。
苏念的脚步立刻被钉住了，她用力吸了吸鼻子，脸上写满了“想吃”两个字。她拉着陆时砚，眼尖地发现角落里一张小方桌刚好空了出来，便立刻拉着他过去坐下。她仰头看着挂在摊前的菜单，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点了好几串自己最爱的烤里脊和烤年糕，点完后才想起询问他的意见，转过头，眼睛弯弯地问：“你要不要也吃点？我听说这家摊子在这一带可有名了！”
陆时砚的目光扫过摊位前那片略显油腻的地面，以及周围几张桌子上正大声谈笑、吃得酣畅淋漓的食客，他的眉宇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那是一种对环境整洁和噪音本能的不适。但他很快便将视线收回，落在苏念兴奋的小脸上，顺着她的话温和回应：“你吃就好，我陪着你。”说着，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从随身携带的一个深色帆布包里拿出一小包独立包装的湿纸巾，拆开，先是仔仔细细地将他们面前这张小方桌的桌面擦拭了一遍，尤其是苏念面前的那块区域，反复擦了两遍，确保干净后，才将另一张干净的湿纸巾递到她手中，轻声叮嘱：“先擦擦手。”
苏念接过纸巾，一边慢悠悠地擦着手指，一边偷偷观察着他的神情，忍不住抿嘴偷笑，压低声音问道：“陆老师，你是不是觉得这里太吵了？环境也有点……嗯，不拘小节？”她早就注意到，他坐下时，身体有意识地向相对安静的角落靠了靠，那是他潜意识里寻求安全距离的表现。“要是你觉得不舒服，我们买了打包带走，早点回去也行。”
陆时砚闻言，抬起手，动作轻柔地揉了揉她的发顶，指尖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没有不喜欢。”他顿了顿，声音在周遭的喧闹中显得格外低沉而清晰，仿佛是在做一个郑重的声明，“你喜欢这里，我就喜欢。”话音未落，他又从那个仿佛能装下百宝的帆布包里，取出一副小巧的折叠降噪耳机，递到她面前，解释道：“来之前，我查过一些关于这个夜市的评价。都说这里烟火气足，声音也杂。怕你觉得太吵，戴着这个会舒服些。”
苏念看着那副显然是新买的、连标签都还没完全撕干净的耳机，鼻尖猛地一酸，眼眶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她比谁都清楚，陆时砚本性喜静，习惯于秩序井然、安静清幽的环境。这样的夜市，于他而言，恐怕更像是一场对感官的考验。可他不仅没有一丝抱怨地陪她来了，甚至还提前默默做了“攻略”，细心地记挂着她会不会被噪音困扰，为她准备好了应对的物品。这份笨拙又极致的体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让她心动。
她没有去接那副耳机，而是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一条胳膊，将脑袋亲昵地靠在他坚实可靠的肩膀上，声音软糯，带着浓浓的依赖：“我才不用这个呢。有你在身边，再吵的声音，我也觉得是热闹，一点都不觉得烦。”
这时，他们点的烤串被服务员端了上来，盛在铁盘里，还滋滋地冒着油泡，香气四溢。苏念拿起一串烤得焦香的里脊肉，吹了吹气，然后大大地咬了一口，肉质鲜嫩，调料的味道恰到好处，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睛，腮帮子被食物塞得鼓鼓的。陆时砚就安静地坐在她身旁，没有动筷，只是专注地看着她大快朵颐的模样，手里一直拿着干净的纸巾，随时准备递过去。果然，她吃得急，一点亮晶晶的油渍不小心溅到了嘴角。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替她擦去那点油星，动作流畅而自然，充满了亲昵的意味，与他平日里在人前那份清冷自持的形象判若两人。
周围的喧嚣声浪、食物蒸腾的热气与香气、身边人传来的踏实温度……这一切交织在一起，构成了陆时砚过往人生中极少体验的、充满生命力的烟火气息。他低头看着靠在自己肩头，吃得一脸心满意足、笑容比灯火还璀璨的苏念，心中那片习惯于安静与孤寂的领地，仿佛也被这浓烈的人间烟火气悄然浸润。他忽然觉得，原来这样的喧闹与鲜活，也并非难以接受。甚至，比起独自一人面对满室书香与清冷孤灯，他发现自己开始偏爱，偏爱这身边有她、充满生动趣味的鲜活时光。
离开夜市时，苏念手里还宝贝似的拎着打包的炸薯条和一杯只喝了一半的奶茶。陆时砚极其自然地伸手，将她手里的袋子接了过来，提在自己手中，然后用空着的那只手，重新将她微凉的小手紧紧握住，十指相扣，慢慢地朝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晚风带着夏夜特有的清凉，轻轻拂过面颊，吹散了夜市带来的些许燥热。苏念心情极好，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脚步轻快得像是在跳舞。陆时砚走在她身侧，配合着她的步调，不疾不徐。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交叠，时而分离。他微微侧头，看着身旁女孩愉悦的侧脸，那双向来沉静如古井的眼眸里，漾开了层层叠叠的温柔涟漪，嘴角那抹清浅的笑意，自始至终都未曾消散。
原来，这世间最美好的情意，从来不是一方强硬地将另一方拽入自己的世界，也并非要求对方完全适应自己的步调。而是我愿意为了你眼中闪烁的星光，主动走出自己习惯的安静堡垒，踏入那片或许陌生、或许喧闹的烟火人间。用这份小心翼翼的温柔与不动声色的迁就，去成全你所有的、小小的欢喜。而这成全的过程本身，于彼此而言，已然是另一种弥足珍贵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