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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十三,子时未至。

七王府东阁内烛火如昼,寒气却仍从窗缝里钻进来,攀上人的脖颈。

墙上那幅《净尘院结构图》铺满整面墙壁,朱砂勾出的七条逃生通道像血线般蜿蜒,三处藏账密室被红圈重重围住,如同即将爆裂的心脏。

苏锦黎立于图前,指尖轻点地窖中央位置,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所有人的心跳。

“他们以为烧掉底档就能脱罪。”她顿了顿,唇角微扬,“可我们不需要原件——我们要的是他们在慌乱中留下的脚印。”

话音落,赵九龄抱拳领命:“属下已布控四周,油布陷阱与铜铃丝线皆已就位。只要人进地窖,插翅难飞。”

裴昭站在角落阴影里,手中摩挲着一枚铜制令牌,表面刻着“礼部祠祭清吏司”八字,字迹仿得极真。

他低声道:“我带的人扮作礼部稽查,持令前往‘先灵档案库’。守卫认令不认人,应当顺利。”

“顺利是假象。”苏锦黎目光扫过他,“你要让他们觉得理所当然地放行,而不是警惕提防。记住,你们不是来夺权的,是来‘帮忙’的。”

裴昭颔首,眸中寒光一闪而逝。

这些年蛰伏在家,装颓废、饮酒、骂世,连亲族都当他是个废物。

可他知道,父亲裴元衡死前那一夜,曾把最后一份户部暗账副本塞进他的书箱——上面写着三个字:等时机。

如今,时机来了。

沈砚站在最外侧,手心出汗,袖中藏着一枚伪造的东宫调令印章。

他是唯一一个要真正踏入敌阵的人,身份一旦暴露,便是万劫不复。

众人陆续退下,脚步声渐远。

唯有他没走。

“王妃。”他低声开口,嗓音干涩,“若……陛下不出手,我们怎么办?”

苏锦黎转过身,看着这个曾被逼至绝境、如今却甘愿踏入火坑的男人。

她没有立刻回答。

窗外风雪停歇,天地一片死寂,仿佛连时间都在等待裁决。

良久,她才道:“我们从来就没指望过陛下出手。帝王心术,向来是看清楚了也不说破,等到最后一刻才落子。但我们不能等——等,就是死路一条。”

沈砚呼吸一滞。

“所以?”他问。

“所以我们自己成为‘天意’。”她说,“流言是我们放的,证据是我们送的,连太子提前动手的日子,也是我们定的。他以为他在掌控局面,其实每一步都在我们的棋盘上。”

沈砚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有决意。

“我知道该怎么做。”

他转身离去,背影挺直,不再颤抖。

与此同时,听雪斋内,炉火正旺。

萧澈坐在案前,手中拿着一叠泛黄奏稿,一页页投入火盆。

纸张卷曲、焦黑,化作灰烬飘起。

这些都是他这些年来递上去的弹劾折子——揭发东宫贪墨、私设税卡、操控商路,无一例外,全被压下。

太监们说皇帝“留中不发”,其实是看懂了,却不肯动。

因为动太子,便是动摇国本。

萧澈望着火焰,忽然笑了。

“你说,父皇是不是早就知道一切?”他开口,语气平静,像是在自言自语。

魏箴站在屏风旁,双手垂袖,面容沉静。

片刻后,他上前一步:“奴才知道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想不想知道。”

萧澈抬眼看他:“先帝临终前说,最怕的不是儿子争位,是儿子联手骗他。如今,太子勾结户部、慈济、商贾,织网十年,你以为父皇真的毫无察觉?”

魏箴沉默。

炉火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他只是不愿信。”萧澈缓缓起身,走到魏箴面前,“但现在,有人要把真相摆到他眼前——你不帮他看见,他永远只会当那是诽谤。”

魏箴低头,右手缓缓探入袖中。

取出一枚金丝绣荷包,放在案上。

荷包打开,露出一张薄薄的拓片——玉质温润,正面刻着“慎思”二字,背面有龙纹缠枝,正是皇帝贴身佩戴的御赐玉佩印记。

萧澈盯着它,良久未语。

这是信物,也是钥匙。

意味着内廷最高宦官的站队,从此刻起,不再暧昧。

“你不怕日后清算?”他问。

魏箴垂目:“老奴只记得,我爹曾教我一句话——士为知己者死。沈砚是他最后一个学生,也是他临终前念着的名字。”

萧澈轻轻抚过拓片,嘴角微扬。

“那就让他看看吧。”他说,“看看这场大火,到底是焚罪,还是焚心。”

同一时刻,城南守寂园外。

三路人马悄然逼近。

第一路,十余名暗卫扮作运炭民夫,推着板车靠近地窖出口。

领头者低声下令:“堵门,撒沙,等信号。”

第二路,沈砚手持伪造令牌,在数名“东宫稽查”护卫下大步走向账房:“奉太子令,紧急换防!里面所有人,原地待命!”

守卫迟疑一瞬,见令牌无误,又听闻“东宫有变”,不敢阻拦,只得放行。

第三路,裴昭身穿礼部官服,手持加盖礼部印鉴的“紧急祭祀令”,昂然前行:“先灵档案库需即刻开启,查验祖宗名录是否遭污损!”

守卫验过文书,连忙引路。

没有人察觉,这些看似各自独立的命令,全都指向同一个时刻、同一个地点。

更没人知道,真正的清弊专使司名单,已在两个时辰前由刑部密呈御前——只待明日清晨,正式挂牌执法。

风雪虽止,杀机未息。

守寂园深处,地窖铁门之内。

谢元甫立于火盆前,手中捧着一叠账册,正准备点燃。

浓烟升起,火光映照着他冷峻的脸。

“烧完这一批,就彻底干净了。”他喃喃道。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门被猛地推开。

一道身影冲了进来,声音撕裂寂静——

“东宫有变!奉命接管账目!”地窖内,火光摇曳,浓烟如蛇般在低矮的穹顶下盘旋。

谢元甫手中的账册刚燃起一角,火星四溅,映亮他瞳孔中的惊疑——门外那道突兀的声音像一记重锤砸进耳膜。

“东宫有变!奉命接管账目!”

他猛地抬头,只见沈砚大步跨入,身后跟着数名身穿东宫稽查服饰的随从,人人佩刀,气势逼人。

火盆旁六名账房齐刷刷站起,有人已将手中纸页投入火焰,有人慌忙藏匿文书于袖中。

“谁给你的权柄?”谢元甫厉声喝问,声音却微不可察地发颤。

沈砚不答,只将手中令牌高举:“太子令谕在此,守寂园即刻封禁,所有账目移交清弊专使司核查。违者,以包庇论罪。”

话音未落,地窖外骤然传来铁门被撞开的巨响。

木屑纷飞间,赵九龄率十余名暗卫破障而入,动作迅捷如风。

他们迅速控制出入口,一人甩出铁钩,勾灭火盆边缘尚未烧尽的残页;另一人翻检角落箱笼,从中抽出半卷焦黑纸片。

“找到了!”一名暗卫低声禀报,“《癸未年分红总录》残页,尚存三页。”

赵九龄接过,展开一看,朱笔小楷赫然在目:

“太子监国三年度,实得分红白银十二万七千两,折米四万三千石。”

字迹清晰,落款为“净火仪统筹处”,加盖户部右堂私印。

现场死寂。

谢元甫脸色惨白,踉跄后退一步,撞上身后石墙。

他知道,这一页纸,足以让整个东宫财政体系崩塌。

那些藏于阴暗、运转十年的油水链条,那些打着“祭祀”“香火”“还愿”名义挪用的善款,终于被人撕开了最后一层遮羞布。

赵九龄抬手一挥,六名账房当场被按倒在地,口中塞布,手脚捆缚。

他亲自将残页收进油布包,低声传令:“立刻送回王府,交王妃亲阅。”

与此同时,沈砚立于火盆前,目光落在灰烬堆中一片未燃尽的薄纸。

他蹲身拾起,拂去炭灰,只见上面写着“温阳固本散”五字,旁边列有细项:“腊月廿三拨款三千两,转入太医院药资专户”。

他心头一震。

这不是普通的支出记录。

这种药,是皇帝常年服用的补益方剂,由内廷御药房配制,账目从不外泄。

可这笔钱,竟来自一个民间祭祀机构的“还愿金”?

他攥紧纸片,指尖发冷。

当夜三更,七王府密室。

苏锦黎一袭素色深衣,发髻仅用一支玉簪固定,烛光映得她眉眼沉静如水。

她正逐一清点缴获的账册,指尖划过纸面,动作极轻,仿佛怕惊扰了这些沉睡多年的秘密。

一本泛黄的《香火流转簿》引起她的注意。

封面无异,翻开时却手感稍厚。

她轻轻拆解装订线,在夹层中发现一叠薄如蝉翼的细纸,墨迹极淡,显然是用米汁或药水书写后再显影的技术所记。

纸上列着历年“还愿金”去向,其中一条反复出现:

“每年腊月廿三,提银三千两,注‘温阳固本散’专项。”

但真正让她呼吸停滞的是下一行小字备注:

“款项不直入宫闱,经慈济坊账转三道,终抵内务省采办司乙字号户。”

她怔住。

这不是简单的贪腐。

这是精心设计的资金迷宫。

太子利用民间香火捐资,伪装成医药开支,再通过多重中转洗白,最终供养皇宫——准确地说,是供养皇帝本人所需药物的开销。

换言之,皇帝这些年吃的补药,有一部分,竟是用死人烧给神佛的钱买的。

她忽然想起萧澈曾说过的一句话:“有些人作恶,并非为了夺权,而是为了让所有人都变得肮脏。”

原来如此。

这场“净火仪”,从来不只是敛财工具。

它是维系权力平衡的隐形契约——太子替皇帝解决一部分难以公开的财政缺口,皇帝则对东宫的扩张视而不见。

二十年来,双方各取所需,共饮一坛污血酿成的酒。

而今,酒坛被打碎了。

窗外,远处守寂园方向火光仍未熄灭,红光映在窗纸上,像极了即将沸腾的熔岩。

苏锦黎合上账本,指尖久久停在封面。

她没有下令追查资金最终流向,也没有召人商议对策。

只是吹熄了灯,独自坐在黑暗里,听更漏滴答。

片刻后,她起身,走到密室最深处的铜柜前,取出一把小钥,打开底层暗格。

那里已有数十册分类标签的卷宗整齐排列,每一本都标有“净火相关”“户部异动”“内廷支取”等字样。

她将《香火流转簿》放入其中,轻轻推入。

然后转身,走向书案,提笔写下一行字:

“药资转账,非直入宫闱。”

墨迹未干,风吹帘动,烛芯爆了个小小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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