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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殿内烛影摇红,皇帝倚坐龙床,龙袍松垮地垂在肩头,脸色青白如纸,唯有一双眼睛亮得骇人,像是燃着两簇幽火。

萧澈跪拜毕,未等开口,皇帝便盯着他腰间那枚素白银匙,声音沙哑如锈铁相磨:“你母亲的东西……怎会在你手里?”

萧澈垂首,指节微蜷。

他知道这一问迟早会来,也知道答案不能说得太清,也不能说得太假。

“儿臣不知。”他语气平稳,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痛意,“只知她死时,手中攥着半片药渣,握得太紧,侍婢掰不开。后来取下时,这把匙子就嵌在掌心,沾了血。”

说罢,他缓缓解下银匙,双手奉上,置于御案之上。

皇帝凝视良久,指尖轻轻抚过匙缘那道细微的刻痕——那是旧年宫中尚药局匠人留下的暗记,极难辨认,唯有熟悉之人方能识得。

他的手指忽然一颤,喉头滚动,猛地咳出一口暗血,溅在黄绢铺就的案角,像一朵枯败的梅。

魏箴慌忙上前搀扶,却被皇帝抬手制止。

他喘息片刻,目光重新落在萧澈脸上,低声道:“你知道朕为何二十年不动?因为动一次,就是天下大乱。世家盘根错节,勋贵手握兵权,朝堂之上,一半是狼,一半是羊披着狼皮。我若醒得太早,江山就得塌一半。”

他说着,忽然抬手指向窗外。

夜色深沉,但远处皇城南门方向,隐隐有光点连成一线,如星河落地。

“可现在……百姓已在碑前点灯。”他的声音轻了下去,却更冷,“说明有人不怕死了。那你呢?你敢不敢掀桌子?”

萧澈缓缓抬头,眸光如炬,映着跳动的烛火,竟不闪不避。

“儿臣不敢掀桌。”他一字一顿,“但愿扫清桌上的毒菜。”

皇帝怔了一瞬,随即嘴角微扬,竟低声笑了出来,笑声干涩,却透着几分久违的畅快。

他望向这个多年被贬为“病弱无用”的儿子,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他的脸。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整齐脚步声,三名内阁大学士联袂而至,皆着朝服,神色凝重。

为首者拱手奏道:“陛下龙体欠安,七王擅入禁宫,又纵容王妃散布《贞悯碑》拓片,煽动舆情,实有谋逆之嫌,请陛下明察!此等妖言惑众之举,若不严惩,恐动摇国本!”

皇帝没说话,只是抬了抬眼。

魏箴会意,立即挥手命内侍关闭殿门。

沉重的金铜门扉合拢,隔绝了外头的喧哗与寒风,也将三位阁臣困在了这一室昏黄之中。

皇帝靠回软枕,慢条斯理地擦去唇边血迹,然后从袖中抽出一份密奏,扔在案前。

“这是安国公递来的。”他淡淡道,“说你七王府私藏甲兵三千,图谋不轨。”

三位大学士齐齐变色,连忙附和:“请陛下即刻派兵查封王府,以正视听!”

皇帝却看也不看那奏折一眼,随手抓起,直接投入身旁火盆。

纸页卷曲、焦黑,化作灰蝶飞舞。

“那本《贞悯碑》你们读过吗?”他忽然问。

三人一愣,面面相觑。

“上面写的,是不是真的?”皇帝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敲进人心,“先帝废太子,是因为通敌卖国,还是因为他查到了不该查的事?你们当真以为,二十年前那一场大火,烧干净的只有几卷账册?”

满殿死寂。烛火摇曳,映得众人脸色忽明忽暗。

萧澈静立一旁,不动声色,心中却已了然——皇帝不是在等真相浮出,而是在等一个由头,一个能让清流与寒门联手、让百姓开口说话的契机。

而现在,苏锦黎放出的那则“三日后公示宗嗣疏”的风声,已成了燎原之火的引信。

皇帝缓缓闭目,挥了挥手:“都退下吧。明日早朝,谁再提‘妖言’二字,朕便让他去陪那些被烧死的史官,一起写遗诏。”

阁臣仓皇告退,背影狼狈。

待殿门再次合上,皇帝睁开眼,看向萧澈:“你那位王妃……倒真是个狠角色。她知道她在做什么吗?”

“她知道。”萧澈答得平静,“她说,百姓不怕谎言,只怕沉默。只要有人开始读真相,墙就会裂。”

皇帝沉默片刻,忽然道:“去礼部档案房走一趟。找一个人的名字——沈砚。朕要他办一件事。”

“何事?”

“整理宗室户籍副本。”皇帝眼神渐冷,“尤其是癸未年前后的记录。有些账,该对一对了。”

萧澈心头微震,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恭敬应下。

他退出乾元殿时,天边已泛出鱼肚白。

晨风刺骨,吹动他玄色披风猎猎作响。

赵九龄已在宫门外候着,见他出来,低声道:“王妃昨夜收到消息,已安排人手盯住礼部档案库。另,青梧昨夜托人送来一封密笺,说当年接生名单上有异样,但具体未言。”

萧澈眼神微动,没有多问,只点了点头。

而真正致命的刀,往往不出现在厮杀的战场上,而是藏在一本无人翻阅的旧册子里,在某个不起眼的名字背后,在十三次几乎被抹去的“女婴夭折”记录之间——悄然等待被人看见。

沈砚走进礼部档案房时,天还未亮。

廊下风灯摇曳,映得他影子在青砖地上拉得细长如刀。

这间偏殿多年无人踏足,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蛛网垂在梁角,像一张张未完成的密网。

他手中握着皇帝亲批的调档令,墨迹犹新。

值守的老吏战战兢兢地交出钥匙,连声说:“癸未年之前的宗室簿册……早该归档烧毁了,怎还留着?”

沈砚没答,只轻轻拂开案上积灰,将一摞黄皮册子搬至灯下。

一页页翻过,字迹模糊,虫蛀斑驳。

可当他看到第七本《宗女录》时,手指顿住——

“女婴夭折”,短短四字,在短短三年内竟出现了十三次,时间集中在癸未年前后,地点皆为宫外别院,且均由同一人签字画押:稳婆陈氏。

他心头一跳。

这类记录本应由太医署备案,为何全数归于礼部?

更诡异的是,每一条都无母名、无产所,仅有接生者签押,如同刻意抹去出身痕迹。

他合上册子,起身便走。

三日后,他在京郊一处破败小院找到了陈氏唯一后人——儿媳柳氏,丈夫是刑部书吏,为人木讷寡言。

问起婆婆死因,妇人脸色骤变,只说“暴病而亡”,不愿多谈。

可当沈砚提起“宫中接生”四字时,她手一抖,茶盏落地碎裂。

“那年冬天特别冷。”她低声道,“娘回来后就疯了,整日念叨‘不该看的看了’,夜里哭喊有人抱走了孩子……官府来人说她是失心疯,抬走当天夜里,人就没了。”

沈砚沉默良久,转身去了大理寺。

裴文昭听完陈述,眉头紧锁。

他向来厌恶权贵遮掩真相,如今涉及宗室隐秘,更是容不得半分含糊。

他当即提请重审陈氏尸案,并请韩霁协助开棺验骨。

夜雨滂沱,乱坟岗上松柏森然。

棺木开启时已腐朽不堪,尸骨泛黑,唯颅骨尚存。

韩霁以银针轻探耳后凹陷处,忽而停手,低声唤道:“你看这里。”

沈砚凑近,只见颅底枕骨裂缝极细微,若非角度恰好,绝难察觉。

韩霁取出一根细铜丝缓缓穿入,竟直透脑腔。

“是‘哑囚术’。”韩霁声音凝重,“用冰针自颈后刺入,破脑闭声,死后体温回升,针即融化,不留痕迹。专杀知情人。”

沈砚指尖发凉。

十三个女婴,一个被灭口的稳婆,一场持续多年的隐匿……这不是意外,是系统性的清除。

他握紧手中残页,抬头望向城中方向——七王府灯火未熄。

与此同时,赵九龄潜入西北线报站,截获一封加密军报。

牛皮信封用蜡丸密封,拆解后竟是安国公亲笔,内容骇人:

“事成之后,共分三省赋税,兵符互授,永结同盟。”

落款印鉴清晰,确系国公私玺无疑。

赵九龄当即返府,连夜呈交苏锦黎。

烛光下,她看完密报,脸上竟无惊怒,反勾起一抹冷笑。

她提笔蘸墨,亲自抄录五份,命人分别送往都察院、兵部、户部、大理寺及钦天监。

“让他们自己吵去。”她淡淡道,“只要有一人不信,联盟就会裂。”

赵九龄迟疑:“若他们联手压下呢?”

“那就逼他们互相猜忌。”她眸光如刃,“权力最怕什么?不是敌意,是怀疑。一封信,五个衙门,谁先动手,谁就成了众矢之的。”

果然次日清晨,兵部尚书以“无虎符调兵”为由拒签勤王令,斥责边镇擅自集结;而户部主事则匿名上疏弹劾安国公贪墨军饷。

朝堂哗然,各方势力开始互相攻讦,原本铁板一块的勋贵联盟,悄然出现裂痕。

当晚,萧澈归府,披风沾满寒露。

他未入正院,径直走向地下密室。

火把燃起,墙上地图暗标闪烁,皆是暗卫布点与粮道枢纽。

他从袖中取出皇帝赐予的紫檀印盒,打开——里面并无玉玺,唯有一片褪色襁褓碎片,边缘绣着半个“苏”字,针脚陈旧,似经多年摩挲。

他将此物平放于案,又从暗格取出另一片——那是苏锦黎焚毁王府旧物时抢救下来的残布。

两片拼合,纹路严丝合缝,字迹完整呈现:苏氏遗孤。

脚步声轻响,苏锦黎推门而入。见状,她呼吸微滞,却没有惊讶。

“他认了?”她轻声问。

萧澈点头,嗓音低沉:“不止认了血脉,还给了清账的钥匙。”

她走到窗前,推开一线缝隙。

远处药王碑前仍有烛火点点,百姓彻夜守碑,默读碑文,如同传递火种。

“那就让火,烧得再旺些吧。”她喃喃道。

话音未落,远处钟楼忽响。

咚——

连续十三声。

夜禁之时,钟楼早已停鸣。

更何况,此刻天未亮,星轨未移,漏刻未到。

一声声撞钟穿透寒雾,回荡皇城,惊起无数飞鸟。

屋内二人同时转头望去,眼神骤凛。

寂静中,风卷残烛,光影晃动如鬼影攀墙。

而此时,崔明远已在府门外跌跌撞撞拍打门环,声音发抖:

“王爷!王妃!昨夜十三响……不是人为,是钟枢自鸣!我查了《漏刻图经》,唯有当日晷与星轨完全错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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