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后，丹房的窗纸总凝着层白霜，清晨推窗时，指尖一碰就能抹出片透明的印子。玄元静坐的蒲团旁，炭盆里的银炭烧得正透，却不见丝毫烟气，只把周遭烘得暖融融的。他垂着眼，唇齿间呵出的气刚到鼻尖就散了，丹田那片光愈发炽烈，像揣着轮小太阳，从心口到四肢百骸，暖得人骨头缝里都透着舒展。
便是深夜披衣起身添炭，也觉不到半分寒意。气脉里的暖像活水似的淌，遇着窗缝钻进来的霜气，竟能把那点白花花的冷意烘成雾，缠在鬓角凝成细珠，亮得像碎钻。玄元抬手抹了把，指尖沾着点潮意，倒比铜盆里的清水还润。
“这是大药快成了。”尹喜正蹲在炉边，用松针熏烤着个黑陶药罐，松脂的清香混着附子、干姜的药味漫开来，像把整个秋天的暖都收进了屋里。他用竹筷拨了拨罐底的药渣，抬头时眼角的笑纹里都沾着暖意，“丹经里说的外丹，不是炉子里炼的金石，是你这身阳气攒成的宝。”
玄元低头摸着小腹，那里的暖已不是初春融雪似的流动，倒像熔炉里熔成一团的金，沉甸甸的，却又透着活气——指尖按下去，能觉出内里微微的搏动，像有颗小心脏在跳。白日里打坐，这团暖会慢慢转，像陶轮上的泥坯，越转越实，边缘磨得光滑透亮；夜里入静时，又像惊蛰后的原野，能听见细微的“拔节”声，咯吱、咯吱，那是阳气在啃食残存的阴寒，从脏腑缝里、骨缝里，一点点往外清，执着得像衔泥的燕子。
“别欢喜。”尹喜起身，把块烤得温热的药饼敷在他后腰命门穴上，艾草混着附子的热辣“嗖”地钻进皮肉，激得玄元后背窜起股热流。尹喜的指腹按在药饼上轻轻揉，力道透过布帛渗进来，“这时候最忌得意忘形。你一欢喜，气就散了，好比酿到一半的酒，开盖早了，酒气泄了，就成不了醇酿。”
玄元点点头，后颈微微发僵。他想起上月有回气脉格外畅达，丹田暖得像揣了团火，他忍不住多练了半个时辰周天，结果夜里丹田就空落落的，像被谁掏走了块暖炭，手脚都泛着凉。急得尹喜连夜生火，用鹿茸片就着黄酒给他煎了碗浓汤，又在关元、气海穴灸了三壮，连着补了三日才缓过来。“就当它是块寻常炭火，”尹喜那时拿着艾条，火头明灭间照得他眼角发亮，“越在意，越留不住。”
打那以后，玄元便学着把神念放轻，像捧着碗刚沏好的茶，既得托稳了，又不能攥太紧。白日里该练拳练拳，该抄经抄经，丹田的暖转得再欢，也只当是穿堂风过，不追不赶。
这日寅时，窗外的霜色正浓，像谁在阶前铺了层糖霜。玄元刚入静，忽然觉丹田猛地一缩，那团暖像被无形的手攥了把，“嗡”地一声，缩成颗圆丸——比鸽卵稍小，烫得像刚从炉里夹出来的金珠，表皮还泛着流转的光。
他心里一惊，本能地想凝神攥紧，可指尖刚动，就想起尹喜的话，赶紧松了神念。可那金珠根本不等人反应，“嗖”地顺着经脉转开了，快得像流星：过会阴时，那里的皮肉一紧，“滋”地冒起缕白烟，带着点焦香；过尾闾时，脊椎像被细针轻轻扎了下，麻意顺着脊梁骨往上窜，震得头皮都发紧。
“来了。”尹喜不知何时已守在旁边，手里捏着三枚银针，银亮的针尾还沾着点艾灰。他眼神亮得很，却不慌不忙，指尖在玄元肩井穴上轻轻一点，“稳住神念，别让它乱闯。就守着黄庭，像在湍流里投块巨石，任它绕，别跟着动。”
玄元赶紧收神，把神念沉在黄庭穴，像守着潭深水，任水面起波澜，水底自个儿稳着。
那金珠在气脉里转了三圈，快得像走马灯：一圈过涌泉，脚底板烫得像踩了烙铁；二圈绕带脉，腰上像缠了圈火绳；三圈刚过膻中，忽然猛地掉头，直奔心口冲来——力道又急又猛，撞得玄元喉头一甜，差点咳出些什么。
“守住！”尹喜的声音像块石头砸进水里，清凌凌的。
玄元咬着牙，神念在黄庭凝得更实，像把铁锚沉在水底。果然，金珠在离心口寸许的地方顿了顿，像是撞着堵无形的墙，转了个急弯，掉头往下，顺着气脉一路窜，竟直奔阳关而去。
“呵，倒是会找地方。”尹喜挑了挑眉，手里的银针轻轻往玄元关元穴旁一落，却不刺入，只借着银针的锐气逼了逼，“阳关是精门，最忌外泄。守住了，这颗大药才算真正落了根。”
玄元只觉阳关处一紧，像有扇小门“咔哒”扣上了。金珠撞在门上，发出“咚”的闷响，震得他大腿根发麻。可他不敢分神，神念死死钉在黄庭，任由那金珠在阳关外撞得咚咚响，像顽童拍门，急得打转。
尹喜蹲在旁边，拿过温在炭盆上的黄酒，倒了小半杯递过去：“含着，别咽。酒气能托住它，省得它太野。”
玄元含住酒液，醇厚的暖意混着酒香从舌尖漫开，顺着喉咙往下淌，果然，丹田那片暖更稳了些。金珠撞了十几下，力道渐渐缓了，像泄了气的皮球，在阳关外转了两圈，竟慢慢往回飘，一点点落回丹田，重新化成团暖，只是比先前更凝实，更亮了。
“成了。”尹喜收回银针，用布巾擦了擦玄元额角的汗，“这颗大药算稳住了。往后每日寅时、申时各守一个时辰，不出三月，就能化入气脉，到时候才算真的‘药成’。”
玄元吐掉酒液，只觉浑身轻快，像卸了层枷锁，又像添了件暖衣。窗纸外的霜色渐渐淡了，隐隐透出点鱼肚白，炭盆里的火星“噼啪”跳了下，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倒像幅流动的画。
“像揣了颗小太阳。”玄元摸着小腹，笑了。
“可不是么。”尹喜往炭盆里添了块银炭，“只是这太阳得捂着，别让它太早见风。等捂得瓷实了，往后走再险的路，心里也有底了。”
窗外的霜开始化了，顺着窗棂往下淌，像谁在悄悄落泪。丹房里却暖得很，那团刚凝成珠的阳气在丹田转着，像颗心，稳稳地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