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斜，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映衬着家家户户门楣上崭新的春联，年的气氛愈发浓得化不开了。小院里，堂屋正中的八仙桌已被擦得锃亮，上面摆好了几样精致的冷盘和干果。
“小小，时辰差不多了，该去接陈先生了。”贾姨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提醒我。她早已将接先生的事情盘算妥当，趁着天色尚早，街巷行人还多，让老周头跑一趟，接了先生来，既全了礼数，也不耽误老周头回家与自家人吃年夜饭。
“哎，我这就去。”我应着，披上那件猩红的斗篷。
油壁车就停在隔壁老周头家的院门外。这车是前两年贾姨用我积攒的润笔费置办的，为的是我出门求学访友方便些。车一直由邻人老周头驾御和养护，他心细，将车轴、轮毂都打理得妥帖，那浅碧色的薄纱窗帘和青布坐垫，贾姨也时常拆洗，保持得干净整洁。我们付他车资，他也尽心，两家相处得融洽。
老周头早已套好了车，见到我，憨厚地笑了笑：“小娘子，这就去接陈先生？”
“麻烦周叔了，”我点点头，“接了先生来，您便早些回家团圆，不用等候。”
“使得，使得。”老周头连声应着，稳稳地驾起车。
车轮碾过铺着零星红色炮仗屑的青石板路，很快便到了城西。陈老先生显然也早有准备，换上了一件虽旧却浆洗得十分干净的深蓝色棉袍。见到油壁车，他微微颔首，没有过多推辞，便上了车。
回到西泠小院时，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正落在贴了崭新红联的门楣上。“万象更新”的横批在暮色中显得格外醒目。陈老先生下了车，目光在门联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贾姨早已迎了出来，笑着将先生往里请。老周头完成任务，便要告辞。贾姨连忙将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略丰于往常的车资的红封塞到他手里，语气真诚：“周大哥，辛苦你了！快回去过年吧，代我们向你家里问好！”
老周头推辞不过，憨笑着收了，连声道谢，驾着空车回转自家那个灯火温馨的院落。
堂屋内，炭盆烧得暖融，灯烛明亮。桌上已摆好了几样下酒的凉菜：胭脂鹅脯、香油拌笋丝、炸酥鱼、糖渍梅子。陈老先生被让到上座，他看着这虽不奢华却处处透着用心与整洁的布置，看着我和贾姨身上的新衣，再看看墙上那寓意吉祥的年画，紧绷的嘴角似乎也柔和了许多。
“先生，粗茶淡饭，您莫要嫌弃，主要是图个热闹，一起守岁。”贾姨一边为先生斟上一杯温好的黄酒，一边笑着说。
“有心了。”陈老先生接过酒杯，语气比平日温和。
很快，热菜也陆续上桌。有象征“年年有余”的红烧鱼，有寓意“团团圆圆”的四喜丸子，有“吉祥如意”的栗子鸡，还有用年下新做的豆腐烹制的“锦上添花”，以及清鲜的菘菜汤。虽不及富贵人家的山珍海味，却样样是贾姨的拿手菜，色香味俱全，充满了家的味道。
我们请先生动了第一筷，席间便不拘束了。我向先生敬酒，感谢他一年来的教诲；贾姨不停地为先生布菜，絮叨着家长里短。陈老先生话依旧不多，但会仔细品尝每一道菜，偶尔点评一句“火候恰到好处”或“笋丝甚是爽口”，便足以让我们开心。
外面的天色彻底黑透，远远近近开始响起零星的爆竹声，打破了夜的寂静，也点燃了过年的热烈。我们撤去残席，重新摆上干果、点心和糖瓜。守岁正式开始。
围着暖融融的炭盆，我们一边吃着零嘴，一边闲话。贾姨说起我小时候的趣事，引得先生也微微莞尔。我则向先生请教一些年节的典故和诗词，他难得地没有惜字如金，娓娓道来。烛影摇红，映照着每个人脸上轻松愉悦的笑容。这一刻，身份的界限模糊了，只剩下长幼相依、温馨和睦的团圆氛围。
不知不觉，子时将尽，外面的爆竹声愈发密集响亮，如同沸腾了一般。贾姨端上来热气腾腾的饺子，白胖胖的元宝似的躺在盘子里。
“先生，小小，快尝尝，年夜饭的饺子，吃了一年都交好运！”
我们一人一碗，蘸着香醋，咬开薄韧的饺子皮，鲜美的汤汁和馅料瞬间充盈口腔。这是旧年的最后一餐，也是新年的第一餐，承载着对过去一年的感恩与对新一年的无限期盼。
吃过饺子，守岁便算圆满。我让贾姨陪着先生稍坐，自己执意要送先生回城西。依旧去请了老周头，他显然也刚守完岁，精神头十足。
送先生回去的路上，夜色深沉，但空气中弥漫着硝烟与喜庆混合的特殊气味，街道上偶尔有晚归的人影，互相道着“新年好”。陈老先生坐在车里，沉默良久，在快到他那陋室时，方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今日……甚好。”
仅此三字，却让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回到小院，贾姨还在等着我。我们相视一笑，虽然疲惫，但心中却被这团圆守岁的温暖填得满满的。旧岁已除，新年已至，万象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