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渐西斜，给阮府的后园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晖。沁芳亭内的茶果换了一轮，玩闹了半日的孩子们也显出了疲态。
林婉儿自觉方才在“雅”的层面上压过了谢阿蛮，心情舒畅，便想着趁热打铁，再展露些别的才艺。她见亭角摆放着一架七弦琴，便起身对老夫人和崔夫人盈盈一拜：“老夫人，夫人，婉儿见此处有琴，近日恰巧新学了一曲《阳春》，曲调明快，正合这春日景象，愿弹奏一曲，为诸位助兴。”
《阳春》乃是古曲名曲，难度不低，林婉儿此时提出，显然是存了卖弄和巩固自己“才女”形象的心思。
老夫人自是笑着应允：“好啊，婉儿丫头有心了。”
崔夫人也微微颔首。
林婉儿心中得意，走到琴前，净手焚香，姿态做得十足。她深吸一口气，指尖落在琴弦上，开始演奏。琴音流淌而出，她技法确实娴熟，将《阳春》中万物复苏、生机盎然的意境表现得颇为到位，曲调流畅华美。
阮郁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琴弦上，看不出喜怒。
阮玉也微微侧耳，似乎沉浸在乐曲中。
谢阿蛮本来带着阮玲她们在远处玩，听到琴声，也好奇地凑了过来。她听不懂什么高深意境，只觉得这曲子叮叮咚咚的，还算悦耳，便抱着胳膊站在亭外听。
林婉儿眼角余光瞥见谢阿蛮过来，心中更是振奋，指法愈发灵动，试图将曲子演绎得更加完美。
然而，就在曲子进行到一段较为急促的轮指时，或许是心中杂念稍多，也或许是连日来与谢阿蛮斗气耗费了心神，她指尖一个不稳，“铮”的一声，出了一个明显的错音！
这错音在流畅的乐曲中显得格外刺耳。
林婉儿脸色瞬间煞白，手指僵在琴弦上，乐曲戛然而止。
亭内一时寂静。
林婉儿只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尤其是阮郁那平静的目光，让她无地自容。她苦心经营的才女形象，竟在这关键时刻崩塌了！泪水迅速涌上眼眶，她猛地站起身，也顾不得礼仪，带着哭腔道：“婉儿……婉儿学艺不精，扰了诸位雅兴……” 说罢，竟掩面快步冲出了沁芳亭，连丫鬟都来不及跟上。
“婉儿姐姐！”阮玉担忧地唤了一声。
崔夫人脸色很不好看。林婉儿这一跑，失仪更甚于弹错琴。
谢阿蛮站在亭外，看着林婉儿狼狈跑走的背影，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她可不是什么有城府的人，觉得林婉儿这副样子实在好笑。
她这一笑，打破了亭内的尴尬寂静，却也引来了崔夫人不满的目光。
“阿蛮！”崔夫人声音带着威严，“婉儿纵然有失，你身为表姐妹，也不该如此嘲笑！”
谢阿蛮收了笑声，但还是忍不住嘴角上扬，嘀咕道：“我又没说什么，她自己弹错了跑掉，还不许人笑了？”
阮郁起身，对崔夫人和老夫人道：“祖母，母亲，表妹年纪小，一时失态，我去看看。” 他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老夫人叹了口气，摆了摆手：“去吧，安慰安慰她，小姑娘家脸皮薄。”
阮郁行礼后，便朝着林婉儿离开的方向走去。
谢阿蛮看着阮郁去追林婉儿，心里那点畅快顿时没了，反而有点不是滋味。她撇撇嘴，走回亭子，一屁股坐在阮玉旁边的凳子上，拿起一块糕点狠狠咬了一口。
阮玉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小声道：“阿蛮姐姐，你别生气，婉儿姐姐她……只是好面子。”
谢阿蛮哼了一声：“谁跟她生气！我就是看不惯她那副样子！弹个琴而已，错了就错了呗，跑什么跑！显得我多欺负她似的！”
吴姨娘在一旁看着这场闹剧，心中暗自计较。林婉儿虽然家世好，但性子娇气，受不得挫折，未必是良配。这位谢小姐，虽性子野，但家世更硬，而且心思单纯，若能……她看了一眼自己儿子阮涣，又看了看正在吃点心的谢阿蛮，心思活络起来。
这时，阮涣凑到谢阿蛮身边，笑嘻嘻地说：“阿蛮表姐，你别理她。你刚才玩捶丸才叫厉害呢！那球飞的，差点把亭子顶掀了！”
谢阿蛮被他一逗，又乐了：“那是！我在北边，可是能开一石弓的！”
阮玲也崇拜地看着谢阿蛮：“阿蛮姐姐真厉害！”
其他几个小庶女也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谢阿蛮北地的事情。
谢阿蛮顿时忘了刚才的不快，又开始眉飞色舞地讲起她在边关骑马射箭、追兔子撵黄羊的“英雄事迹”，听得一群小孩子惊呼连连，连阮玉都听得入了神，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好奇的红晕。
崔夫人看着被一群庶出子弟围着的谢阿蛮，眉头紧锁。这位谢小姐，实在是……太不像话了！与林婉儿相比，一个失之于娇气，一个失之于粗野，都非她心目中理想的儿媳人选。她看了一眼身旁空着的座位（阮郁去追林婉儿了），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而此刻，在通往林婉儿所居听雪轩的花径上，阮郁不疾不徐地走着。他并未急着去“安慰”，只是觉得有必要维持表面的和睦。
听雪轩内，林婉儿扑在锦被上，哭得梨花带雨，伤心欲绝。她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倒霉透顶，先是被泼湿裙子，接着游戏出丑，最后连最拿手的琴艺也搞砸了，还是在阮郁面前！她几乎能想象到谢阿蛮那嘲讽的嘴脸和阮郁失望的眼神。
就在这时，丫鬟通报：“小姐，表公子来了。”
林婉儿哭声一滞，连忙坐起身，手忙脚乱地擦拭眼泪，整理鬓发。
阮郁走了进来，神色依旧温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表妹。”他唤了一声。
“表哥……”林婉儿抬起泪眼，声音哽咽，我见犹怜，“婉儿……婉儿今日真是没脸见人了……”
阮郁在她不远处的绣墩上坐下，语气平静：“不过是一时失误，何必如此自责。琴艺之道，贵在持之以恒，偶有错漏，亦是常事。”
他没有提她失仪跑开的事，只是就事论事。
林婉儿听他语气温和，并无责怪之意，心中稍安，委屈道：“可是……谢阿蛮她定然在背后嘲笑我……”
“阿蛮性子直率，并无恶意。”阮郁淡淡道，“表妹与她相处，还需多些包容。”
他这话，听着是劝和，实则点出林婉儿不够大度。
林婉儿心中一凛，连忙道：“是，婉儿知道了。多谢表哥开导。” 她看着阮郁那俊朗的侧脸，心中爱慕更甚，只觉得表哥如此宽容体贴，自己更要努力表现得完美，才能配得上他。
阮郁又坐了片刻，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便起身告辞了。
送走阮郁，林婉儿独自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暮色四合，心中五味杂陈。今天这一局，她看似因为阮郁的安抚没有彻底溃败，但细细想来，从投壶无力，到讲解被打断，再到弹琴出错，她几乎是处处落了下风。而谢阿蛮，虽然举止粗鲁被阮郁说了两句，但她玩得尽兴，赢得了那群庶出弟妹的喜欢，甚至连阮玉似乎都对她更有好感……
“谢阿蛮……”林婉儿咬着唇，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与狠厉，“我们走着瞧！”
而沁芳亭这边，随着阮郁的离开和林婉儿的缺席，气氛反而更加轻松。谢阿蛮带着一群孩子一直玩到夜幕低垂，丫鬟们来催了几次，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谢阿蛮告别了阮玉和吴姨娘等人，心情颇好地往回走。虽然被林婉儿那家伙搅和了一下，但总体而言，今天玩得还是很痛快的！尤其是看到林婉儿最后那狼狈的样子，真是……大快人心！
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脚步轻快地走在阮府的回廊里，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成了这深宅大院里，许多人眼中需要重新衡量的对象。
阮玉被丫鬟扶着回玉涵院的路上，轻声对身边的嬷嬷说：“嬷嬷，我觉得……阿蛮姐姐虽然有时候吵了点，但人挺有趣的。”
嬷嬷笑了笑，没有接话。
夜色中的阮府，恢复了它固有的沉静。但这一日的春嬉，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在这座深宅的各个角落，悄然扩散开来。林婉儿与谢阿蛮的“战争”，远未结束。而阮府这潭深水，也因为这两个外来少女的闯入，变得更加波谲云诡，生动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