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的夏日，连风都带着一股黏腻的燥热。从郑先生的书铺出来，提着新得的诗集和那罐沉甸甸的蜂蜜，我吩咐老周头绕道西市，想再买些时令鲜果。
油壁车行在熙攘的街道上，浅碧纱帘外，是人间烟火的喧嚣。叫卖声、交谈声、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混杂着瓜果的清甜、香料的浓烈、以及牲畜与汗液混合的复杂气味，一股脑地涌来。我微微靠在车厢壁上，享受着这份属于市井的、鲜活而粗糙的热闹。
然而，这份平静在下一刻被彻底击碎。
前方街角处，忽然爆发出一阵异样的骚动。人群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惊呼着向四周散开，让出一片空地。我们的油壁车也不得不停了下来。
“前面怎么回事？”我隔着帘子问老周头。
老周头的声音带着迟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小娘子……您、您还是别看了，污眼睛……”
他越是如此，我心中越是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我忍不住微微掀开帘子一角，向外望去。
只一眼，我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连手中的蜂蜜罐子都差点脱手。
就在那空地的中央，一个男人，一个几乎完全赤裸的男人！
他披散着头发，如同疯癫的野兽，原本应束发的冠带不知丢到了何处，长发黏腻地贴在汗湿的额头和脸颊上。他身上的衣衫被自己撕扯得七零八落，仅余些许布条挂在身上，露出苍白得不正常的皮肤。那皮肤上泛着一种诡异的潮红，青筋暴起，仿佛有无数虫子在皮下蠕动。
他手舞足蹈，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时而仰天狂笑，时而对着虚空指手画脚，眼神涣散，瞳孔里没有焦点，只有一片狂乱迷离的光。他仿佛感觉不到周遭的一切，感觉不到旁人的指点和惊恐，沉浸在一个只有他自己能看到的、光怪陆离的世界里。
“是服了散……”
“唉，造孽啊，又是哪家的郎君……”
“快离远点，小心他发起狂来伤着人……”
周围传来压低的、带着怜悯、厌恶与恐惧的议论声，像细密的针，扎进我的耳朵。
服散？五石散！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开。作为林晓，我在历史课本上学到过，在影视作品里看到过相关的描述，但任何文字和影像，都比不上眼前这活生生的、赤裸裸的、将人的尊严彻底剥离的场面来得震撼！
这就是被何晏之流推崇为“神明开朗，体力转强”的“养生圣药”？这就是让魏晋名士们趋之若鹜，以为能彰显风度、超凡脱俗的“时尚”？
可眼前这景象，哪里有一丝一毫的“风骨”和“潇洒”？只有药物控制下，神经错乱的癫狂，只有生命被毒物侵蚀、人性被欲望剥离的惨不忍睹！
那赤裸的、扭曲的肉体，那空洞狂乱的眼神，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视网膜上，烫在我的心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我猛地放下帘子，靠在车厢壁上，大口喘息，试图驱散那令人作呕的画面和空气中仿佛弥漫开的、幻觉般的金石腥气。
“走……老周，快走！”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老周头不敢怠慢，连忙驱车，小心翼翼地绕过那片混乱的区域。车轮重新转动，但车厢内的空气仿佛已经变了质，沉重得让人窒息。
我闭上眼，可那癫狂舞动的赤裸身影，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五石散……核心使用者是士族阶层，名士、高官、贵族子弟……何晏、嵇康、王弼……
历史上一个个光辉闪耀的名字，此刻却与街角那具失去理智的苍白肉体重叠在一起。他们是否也曾如此刻这般，在药力的支配下，抛却所有礼法与尊严，形同鬼魅？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钻入我的脑海：
阮郁……他会不会也吃这个？
这个想法让我瞬间如坠冰窟。那个心思深沉如海，眼神锐利，谈笑间仿佛能掌控一切的阮郁，那个让我觉得危险却又忍不住去观察、去博弈的阮郁……如果他也是依靠这种摧残心智的毒物来“提神醒脑”，或者只是为了附庸风雅……
太可怕了！
如果历史上，苏小小倾心相恋的，竟是这样一个依赖五石散、内里早已被毒物侵蚀空洞的人……那我穿越而来，知晓结局却选择顺其自然的态度，岂不是一场笑话？与这样的人产生纠葛，哪怕只是一段露水情缘，也足以让我恶心透顶，玷污了灵魂！
不，绝对不行！ 一股强烈的、从未有过的决绝涌上心头。如果命运注定要与这样的人纠缠，那我宁可亲手斩断这命运！
旋即，我又想到了王珩。那个疏狂自信，才华横溢，引为知己的王珩。他……他会不会也……
我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方才书铺里与他谈诗论道的闲适心情，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急于求证、又害怕证实的焦灼。
历史记载，贵族女子也有服散的，虽不如男子普遍，但为了所谓的“养颜”、“追崇风尚”……阮玉那般弱质芊芊，若也沾染此物，那本就脆弱的心疾之躯，如何承受得住？谢阿蛮那样烈火般的性子，会不会因好奇而尝试？还有林婉儿，她那般注重容貌仪态，会不会轻信了这“保健品”的谎言？甚至那个浮躁的阮涣……
如果他们真的……我能帮他们戒掉吗？
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更深的无力感淹没。我记得老师讲过，五石散成瘾性极强，兼具神经毒素和重金属毒性。在古代的医疗条件下，戒断它难如登天。那种由砷、汞等剧毒物质带来的欣快感是虚假的，随之而来的是对身体的永久损害和更强烈的渴求。一旦停药，戒断反应——发冷、剧痛、精神崩溃——足以摧毁任何人的意志。绝大多数尝试者，最终都失败了，不是在癫狂中死去，就是在毒瘾的泥潭里沉沦一生。
我，一个孤女，凭什么呢？凭我知道历史走向？凭我来自现代的灵魂？在根深蒂固的社会风尚和强大的生理成瘾面前，我的那点认知，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油壁车在沉默中驶回了西泠小院。我几乎是踉跄着下了车，连那罐珍贵的蜂蜜都忘了拿，还是老周头在后面提醒，我才恍惚地接过来。
贾姨见我脸色煞白，魂不守舍的样子，吓了一跳，连声追问：“小小，这是怎么了？可是在外头受了惊吓？还是中了暑气？”
我摇了摇头，喉咙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将那罐蜂蜜塞到贾姨手里，哑声道：“贾姨，蜂蜜……晚上炖肉用……” 然后便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
回到房中，我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才仿佛找到了一丝支撑。街角那骇人的一幕，如同梦魇般在眼前反复播放。那不仅仅是一个人的癫狂，那是一个时代的病灶，是所谓风雅表象下，腐烂流脓的疮疤。
我心烦意乱，目光无意识地在屋内扫过，最终，落在了书匣深处，那块被妥善收藏起来的歙石上。
我走过去，将它取出。黝黑的石身，细腻冰凉，上面银星点点，刻着那五个字——“石韫玉而山辉”。
阮郁赠我此石，是暗示我内蕴才华，终将焕发。可此刻，握着这块石头，我却只觉得无比讽刺。
石中蕴玉，山为之辉。
人若服散，魂为之摧！
他将这块象征内在美的石头赠与我，可他自身，他那个圈子，是否正在被“五石散”这种外在的、虚幻的、致命的东西，从内里一点点蛀空，最终只剩下华丽的空壳，乃至……街角那具行尸走肉？
王珩呢？他赠我诗集，与我联句，欣赏的是我的“灵思妙悟”。可他的“灵思”，是否也需要依靠药物来激发和维持？
我原本只想冷眼旁观，沿着苏小小既定的命运轨迹，走完这短暂的一生。可如果这命运之路的两旁，尽是这等污秽与不堪，我还能否安然走下去？
我不知道。
那块歙石在我手中，沉甸甸，凉冰冰，仿佛也带上了一丝金石毒药般的寒意。
我该怎么办？
是继续冷眼旁观，守住自己这一方小小的、洁净的天地？
还是……要做些什么？
窗外，夏蝉依旧不知疲倦地嘶鸣着，声音尖锐，搅得人心更加纷乱。
这个夏天，似乎因为街角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而变得格外漫长，也格外沉重起来。一个巨大的、关于生存与灵魂的疑问，如同阴云，沉沉地压在了西泠小院的上空，也压在了我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