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多基地的训练场上，尘土飞扬，杀气弥漫。
七十六名老兵如七十六尊沉默的铁塔，矗立在灼热的阳光下。他们的队形算不上绝对整齐，但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气场。那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后，才独有的气息——一半是人的坚韧，一半是野兽的凶狠。
林啸天站在队伍前，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张被烈日晒得黝黑、棱角分明的脸。这些，就是他仅剩的家底，是他反攻缅甸的火种。
“团长，人都到齐了，随时可以开始。”王虎的声音低沉而洪亮，他那魁梧的身躯站在那里，就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虎。
“不急，等他们来了再说。”林啸天淡淡地说道。
王虎顺着他的目光向远处看去，十几辆道奇卡车组成的车队，正卷起一条黄龙，朝着训练场的方向疾驰而来。
“哼，终于来了。”王虎的嘴角撇了撇，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我倒要看看，这帮从国内运过来的‘少爷兵’，是个什么货色。”
旁边的李剑擦拭着手中的卡巴军刀，头也不抬地冷声道：“别小看任何人。我们当年，比他们还不如。”
“那能一样吗？”王虎不服气地顶了一句，“咱们是在跟小鬼子真刀真枪的干仗中练出来的，他们呢？在后方吃饱了饭，操练几下队列，能叫兵？”
李剑不再说话，只是将刀锋在指甲上轻轻一弹，发出一声清脆的嗡鸣。
很快，卡车队在训练场边停下。车上的帆布被猛地掀开，一个个穿着崭新军服、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年轻士兵，如同下饺子般从车上跳了下来。他们好奇地、甚至带着几分兴奋地打量着这个充满异国风情的基地，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哇，这就是印度吗？看着也不怎么样嘛。”
“你看那些美国兵，个子真高，手里的枪也跟咱们的不一样。”
“前面那是什么人？也是咱们中国的兵吗？怎么看着这么吓人？”
四百多名新兵，在一名美军联络官的指挥下，乱糟糟地排成了几个方队。他们虽然站着军姿，但眼神却四处乱瞟，与对面那七十六座沉默的“铁塔”，形成了无比鲜明、甚至有些滑稽的对比。
“林上校，按照计划，四百二十一名补充兵员已全部送达，现在交给你了。”美军联-络官敬了个礼，便转身离开了。
林啸天缓缓迈步，走到了新兵们的面前。
他没有开口，只是用那双深邃得如同古井的眼睛，从队列的第一排，慢慢地、一个一个地扫视过去。
训练场上的喧嚣，在他沉默的注视下，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新兵都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脚底升起，他们不由自主地收回了目光，挺直了腰杆，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这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压迫感。这个人明明什么都没做，但他的眼神，却像一把最锋利的解剖刀，能轻易地剖开你的皮肉，直视你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恐惧。
“我叫林啸天。”
许久，林啸天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并不高，却像一颗颗沉重的石子，砸在每个人的心湖上。
“从今天起，我是你们的指挥官。我知道你们在国内接受过训练，长官们告诉你们，你们是国家的希望，是未来的勇士。”
他停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但在这里，我要告诉你们一个事实——你们，什么都不是。你们是一群废物，是一群等着被屠宰的羔羊！”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在新兵队伍中炸开了锅。许多年轻的脸庞瞬间涨得通红，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不服。他们是怀着一腔报国热血才来到这里的，怎么能忍受如此的侮辱？
一个站在前排、个子高大的新兵忍不住喊道：“报告长官！我们不是废物！”
“哦？”林啸天看向他，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你觉得你不是废物？你凭什么？”
“我……我在国内的射击考核是优秀！五百米固定靶，我能打出九十五环！”那名新兵梗着脖子，大声回答。
“九十五环？”林啸天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很好。王虎！”
“到！”王虎猛地跨出一步，地面都为之震颤。
“让他看看，真正的枪法，是什么样的。”
“是！”
王虎从腰间拔出m1911手枪，对着那个新兵吼道：“小子，看好了！把你头上的帽子，扔到天上去！”
那新兵愣了一下，但还是在王虎杀人般的目光下，哆哆嗦嗦地摘下军帽，用尽全力向上抛去。
就在军帽飞到最高点，即将下落的瞬间！
“砰！砰！砰！”
王虎甚至没有标准地瞄准，只是随意地抬了抬手，三声清脆的枪响，快得几乎连成了一声！
空中那顶军帽，如同被三只无形的手抓住，瞬间被撕成了几片破布，飘飘扬-扬地落了下来。
整个训练场，死一般的寂静。所有新兵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连呼吸都忘了。
“看到了吗？”林啸天缓缓开口，“这，只是在这里活下去的基本功。而你们，连门都还没入。”
“你们以为战争是打靶吗？是让你们舒舒服服地趴在那里，瞄准一个不会动的靶子？”林啸天的声音陡然提高，如同冰冷的刀锋，“我告诉你们！战争，是泥浆！是血水！是腐烂的尸体和熏天的恶臭！是你的兄弟前一秒还在跟你说笑，后一秒半个脑袋就被炮弹削掉！”
“你们不服气？你们觉得我是在侮辱你们？”
“王虎！让他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军功章！”
“是！”
王虎转过身，面对着所有新兵，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一颗一颗地解开了自己上衣的纽扣。
当他将上衣彻底敞开，露出那身古铜色的、如同雕塑般虬结的肌肉时，新兵队伍里响起了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那根本不是一具正常人的躯体！
从脖子到小腹，密密麻麻，布满了各种各样狰狞的伤疤。有刺刀留下的条状凸起，有弹片划开的蜈蚣状疤痕，还有被火焰灼烧后留下的、如同树皮般褶皱的皮肤。每一道伤疤，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一场血腥的战斗。
“我这道，”王虎指着自己左胸口一道几乎贯穿了整个胸膛的刀疤，语气平静得可怕，“是同古保卫战时，一个鬼子军官留下的。他的刀捅穿了我的肺叶，只要再偏一寸，你们今天就见不到我了。”
“还有这里，”他指向自己的大腿，那里有一个恐怖的窟窿，“被重机枪子弹打的，当时就把骨头打断了。我拖着这条腿，在林子里爬了三天三夜。”
“你们觉得，只有我一个人是这样吗？”
王虎猛地转身，用手指着身后那七十六名老兵，发出了雷霆般的怒吼：
“我告诉你们！他们每一个人！每一个人身上的伤疤，都只比我多，不比我少！你们现在，有一个算一个，谁有胆子站出来，随便挑一个，把他衣服扒了！你们要是能在他们身上，找到巴掌大一块没有伤的皮肉，我王虎，就把自己的脑袋拧下来，给你们当夜壶！”
七十六名老兵依旧沉默，但他们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胸膛。他们身上的那些伤疤，就是他们最荣耀的勋章，是他们从地狱归来的证明！
新兵们彻底被这惨烈而悲壮的一幕震慑住了。他们眼中的不服与愤怒，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震撼与敬畏。他们终于明白，自己与眼前这些人之间的差距，不是技术，而是生与死的距离。
“想活下去吗？”林啸天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而清晰，“想活着打回缅甸，打回中国，亲手为死去的亲人报仇吗？”
“想！！！”四百多名新兵，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发自肺腑的、整齐划一的嘶吼。
“很好！”林啸天点了点头，“那从现在开始，忘掉你们的名字，忘掉你们的过去！你们只有一个代号，那就是‘菜鸟’！”
“现在，所有人！以你们原来的班为单位，自己去找一个老兵！从这一刻起，他就是你们的班长，是你们的教官，是你们的救命恩人！他让你们往东，你们不能往西！他让你们吃屎，你们就不能喝尿！因为他教给你们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动作，都是用命换来的！现在，行动！”
命令如山。
新兵们不敢有丝毫怠慢，迅速以班为单位，带着一种朝圣般的忐忑，走向了那些沉默的老兵。
一场残酷而高效的“换血”，在列多基地的训练场上，正式拉开了序幕。
“你，你，还有你们几个，以后就是我的人了。”李振用他那把标志性的大刀刀背，拍了拍几个新兵的胸膛，“我不管你们以前是什么金贵少爷，到了我这儿，是龙你得给我盘着，是虎你得给我卧着！谁敢炸刺，先问问我这把刀答不答应！”
“报告班长！我们……我们该怎么称呼您？”一个新兵小心翼翼地问道。
“叫我‘疯子’就行。”李振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因为不疯，就活不到今天。”
另一边，王虎正对着他手下的一个新兵大发雷霆。
“谁让你这么端枪的？手腕这么软，是想给鬼子唱戏吗？！”王虎一巴掌拍在那新兵的后背上，打得他一个趔趄，“记住！枪，是你的第二条命！你对它不好，它就在关键时候要你的命！所有人，据枪姿势！再给我练五百遍！谁的胳膊敢晃一下，今天晚上就别想吃饭！”
整个训练场，哀嚎声、咆哮声、汗水滴落在滚烫地面上的“滋滋”声，不绝于耳。
老兵们如同最严苛的工匠，用最粗暴、最直接的方式，将这些新兵蛋-子身上的稚气、骄傲和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一点一点地敲碎、磨平，再重新锻造成一块块坚硬的钢。
这个过程，充满了痛苦与血泪。
但没有一个新兵退出。
因为他们亲眼看到了战争在那些老兵身上刻下的烙印，他们知道，今天的汗水，是为了明天的鲜血流得少一些。
他们正在被重塑，被一支真正经历过地狱的军队，重塑成真正的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