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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门轻合,檀香细细绕着梁,晚风则是停在了廊外。仁沉思许久,在坐垫上抬起眼,终于开口:「玲华,我们得谈谈。」

她看了他一眼,像笑非笑,把扇骨横在掌心,换了个更近的坐垫,几乎贴着他坐下。指尖先落在他的袖口,顺着衣襟抚平那一道褶,然后很自然地拈住他掌心,低头看了一眼他的指节早已消去了红痕,但仍像心疼似的轻吹一口气:「谈什么?谈你一个人跑去喝酒,还是谈你被别人欺负给弄伤了?」

仁把手轻轻抽回,声音却没有躲:「谈你今天做的事。你把一座城摆在你面前,像摆布道具。你说他们‘臣従’,他们就不能不臣従。你把人逼到地上,不是因为他们错,是因为你能。」

她「哦」了一声,似乎真的感兴趣,身子又倾过来一点,像要把他整个人收进自己的影子里:「你在责备我?有意思。继续。」

仁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颤抖,却努力压稳:「我不想跟你吵架,玲华。我只是……你还记得你以前是什么样的吗?」

他停顿了一瞬,眼睛死死盯着她,像是给自己加胆量。「你会挡在被欺负的孩子前面,你会骂那些欺负人的人,你会说——『他们不配定义你是谁』。你以前就是这样的人。」

仁的心脏砰砰乱撞,他知道这句话可能让她不悦,但还是逼自己把最后的质问说出来:「可现在……」他咬紧牙关,「现在你成了我见过最大的霸凌者。」

她原本挂在唇角的笑意像被风吹灭了一点。她没有立刻反驳,只是把扇子合上,轻轻敲在他膝上,像是敲他的分寸:「你居然敢叫本宫‘霸凌者’?今天你不是被人欺负了吗?难道我没有帮你打抱不平吗?而且我不是说了吗,影虎被黑曜所保护,对他们自己是有好处的。」

「你把他们当成虫子。」仁说,「酒场的人,即使他们做的再错,点到为止就好了,你可以操纵生死,简直就是在玩弄他们的性命。况且,影虎城中的人,你明知道他们会怕,你偏要逼得更狠。你真的觉得这样对吗?」

「对。」玲华想都没想,好像也放下了任何的伪装,她的回答干脆得像刀,「在这个世界,只有这样才活得下去。你在东京看到的是白昼,而我在世原看到的,是每个夜里死掉的人。没有力量的善意,是烂到发酸的果子——看着好看,咬下去一嘴虫。」

她并不把手收回,而是抬起,像安抚一样按在他肩上,指尖缓缓用力,让他背脊靠在坐垫的边缘:「你以为我喜欢那种跪在地上的样子?我只是懒得看他们挣扎太久。」

「你不能因为世界坏,就让自己的好被抹掉。」仁盯着她,「你当年是敢站出来的人,玲华。你怎么能忘了?」

她笑了一下,这一次没什么温度:

「你总是这样说话,仁君。把从前当作圣物。你信不信我漏出仁慈的第一时间,就会被这里的各方势力当做突破口给利用。世原不是想象中的梦幻国度,你真想看别的么?」

「赤川枫蛇的营里,火焰烧过就不长草。她的军阵在荒野上行过一夜,第二天连灰烬都成了焦土。村子里的孩子,学会在地下挖洞藏身,不然连骨灰都不会留下。」

「朝仓真梦的丝线,慢吞吞把人织成空壳。你还能听见他们在结茧里哭喊,声音一点点被吞没,最后只剩下一具会动的皮囊。她把那些当作乐曲的伴奏,越凄惨她越满意。」

「天守?他们只要一张谣言,就能把一整村子清理干净。长老一句话,祠堂一场法会,连婴儿都能被判成‘妖祟的后裔’。火把烧到尽头,村名也会从地图上抹去,好像那里从未有人活过。」

「至于光正……你可知他们的书房里,曾经摆着活人,当‘方子’试验?被绑在架子上,割开血肉,看符阵如何吞咽魂魄。学者们一边记录,一边讨论哪种阵式‘最有效’。那些痛苦,对他们而言只是脚注。」

她俯下身,声音轻而凉:「你要不要我带你一一看一遍?然后再来问我——『玲华,你怎么能忘了』?」

仁指节收紧,声音在发颤,却竭力让自己听上去平稳:

「……我不需要你带我去看别人有多坏。」

他心里翻江倒海,连呼吸都一时变得沉重。世原的残酷,他其实并不懂。枫蛇的火海,真梦的丝茧,天守的清洗,光正的实验——这些名字与事实像一块块冰石砸在胸口。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里根本不是他所熟悉的世界。

「是,我承认我不了解世原。我太天真了。可如果每个人都用『世界残酷』做借口,那还有什么区别?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会挡在别人面前。现在呢?你成了那个别人最害怕的人。」

仁抬起眼,还是硬撑着直视玲华的紫眸:「我只问你——为什么你要做一样的事?」

「因为我活过来了,」她终于把手拿开,语气却更低了,“如今留下的,是在神与妖之间活下来的我。你想要那个在走廊上挡在小孩前面的女孩,她已经死在两百年前了。」

这句话落下,屋子里安静了一瞬,连灯芯的轻微炸响都变得刺耳。

仁的喉头猛地动了动,他不自觉地低头,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了,呼吸滞涩。他抬起眼时,眼眶已经泛红,泪水在眼底打转。他死死咬住牙关,声音却仍不可避免地颤抖:

「不……你还在。否则你不会……不会这样看我。」

嗓子干得发疼,他费力吞咽了一下,几乎是哽咽着补上一句:「你不会把我带在身边。」

最后那几个字几乎碎掉,他眼角湿润,像随时要失守。睫毛颤得厉害,强忍着不让泪掉下来。整个人像是被压到极限的弓,随时可能彻底崩断。

她静静望着他,目光像被什么绊了一下。紫色的瞳孔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分辨的色彩——像是旧日回忆被突兀撕开,或某种不愿承认的心悸。

指尖在膝上微微收紧,像是下一刻就要伸手去抚掉他眼角的湿意。但动作停在半途,她硬生生将那份冲动压了回去。

嘴角重新挑起一个笑,却少了往日的轻佻。那笑像是一层薄薄的面纱,遮掩掉了她方才泄出的脆弱:「你总能说些让我心软的话。」

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自嘲,又似乎有点恼怒。像是在责怪他,总是能不知不觉间动摇她的冷漠,让她不再是那个俯瞰众生的妖后,而只是一个被勾起情绪的女人。

她转过脸,假装去看摇曳的灯影,睫毛垂下,投下一道阴影。掌心里却悄悄冒出黑色的雾丝,旋即又消散。

她把清酒壶推过去,亲手替他斟了一杯,指背从他指节上轻轻划过:「真拿你没办法啊,既然你心里不舒服,那就说吧,你想要我做什么?今天我‘太过分’了?你想让我给他们一个更好听的名字?‘附属’会让你睡不着,那就换一个。明天我回影虎,告诉他们——黑曜与影虎缔结盟契。听起来是不是舒服一点?」

仁怔住,像没料到她退得这么快:「真的可以这么做吗?」

「我说的话比他们的命更有用」她语气散漫,「我让他们写个盟书,他们就会;不愿意写,也不重要。我说是结盟,就是结盟。”她又倾过来,指尖垫在他下巴上,逼他看着自己,「但别误会,我不是为了他们。我只是为了你。你若因为一个字而皱眉,我就换字。」

仁握住那杯酒,没有喝,声音低了一些:「谢谢你。」

她像听见了个有趣的词,轻轻笑出来:「哦,今天居然听到了一句‘谢谢’。难得。」她抬手,拂走他鬓角一缕乱发,动作轻得像撒娇,「还要什么?说完一块说。」

仁犹豫片刻:「正则……还有凛。今天你对他们羞辱得也有点……太过了。有没有可能安慰一下他们。」

她“啧”了一声:「我怎么会羞辱一个小女孩。」随即又改了口,「好,我想想办法。正则要是有受伤,我会处理;凛嘛——」她像是在挑词,「给她一个座次与名分。本宫今日失了雅,明日自会抚平。」

她刻意避开「道歉」两个字,却也清清楚楚退了半步。仁点头:「这样就好。」

门外有风掠过,纸门轻响。她忽然伸手,把他整个人拉过去,抱在怀里,像抱一只不肯安分的小兽。她下巴搁在他肩窝,嗓音带着笑,软软地蹭了一下:「你总是忘了,你说什么,我就会做什么——只要你别走。」

他愣了愣,抬手回抱她,力气很轻:「我没要走。」

「很好。”她松了口气,又很快恢复了从容,扇尖轻轻在他肩背划了个圈,「不过你也别给我找别的‘牵挂’。你刚才在酒肆里跟那些人玩,玩得很开心?」

「我是在被泼酒。」仁苦笑。

「你下次可以在我面前被泼酒呀。」她不依不饶,「我可以笑着看,再笑着碾死他们。」

「玲华。」

「嗯?」

「你不必每一次都用这种方式。」

「我知道。”她的指尖从他掌心划过,停在那几处红肿的地方,一点一点揉开,像懒猫一样的耐心,「可这是最快的。最快让他们学会闭嘴,最快让你学会不躲。我没有时间等人慢慢理解我。」

他没有回答,只是点头。她满意地直起身,提了提袖,像要出门,又像只是随意站了一站。她的目光掠到纸门边,忽然停了一瞬:「还有一件。」

「什么?」

「你刚才叫我‘霸凌者’。」她的唇角扬起一线锋利,「我是不是该‘抚平’你的错觉?」

仁看着她:「你刚才已经抚平了很多。」

她沉默了两秒,像把某个尖锐的东西吞回喉咙里。下一刻,她又恢复了那种一切在掌中的自在:「很好。那就先这样。等我从影虎回来,我们启程去光正。」

她迈步欲行,仁忽然道:「玲华。」

她停下,回头,眉眼挑着笑:「还要什么?」

「这么做,不是为了他们,也不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你。你可以选择不是那样的人。」他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勇气,「你可以的。」

她看着他,目光像波纹一样晕开了一圈。半晌,她淡淡道:「我会选择我的方式。」随即,拢扇,收笑,转身,「也许,偶尔再听听你的建议。」

纸门轻响,她的影子从门缝间抽走。仁望着门口,像被风吹得恍了一瞬,随即把那杯一直没喝的清酒一口咽下,酒味辣得他直咳。他揉了揉手背,被她之前治愈的红肿不再疼痛,像被一层薄薄的暖意裹住。

也许,玲华真的可以开始改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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