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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合上的轻响,隔绝了门内那场冰冷而现实的对话,也仿佛彻底关上了罗明心中对刘建国、乃至对这个项目最后的一丝期待与热忱。

走廊里日光灯惨白的光线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他眼底那片沉沉的灰暗。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包裹着他,脚步都显得有些沉重。他知道,常青花园的命运,在他踏出这扇门的那一刻,或许就已经被注定了——一个注定要被牺牲掉的“弃子”,一个用来为某些人“整合力量”、“完成改革”铺路的垫脚石。而他,一个“借调”来的外人,在这盘早已布好的棋局里,又能改变什么呢?螳臂当车罢了。

他脑海中回荡着刘建国那句冷酷的断言:“整合好我们一建的基础力量……完成我们的改革。”这“基础力量”是什么?

刘建国眼中需要剥离的“腐肉”——那些在工地上挥汗如雨、支撑起整个项目的底层建筑工人——恰恰在罗明看来,是价值更大的财富!

只是这财富,在一建这艘即将沉没或转型的旧船上,被当作了必须丢弃的负重。

时代的洪流正裹挟着一切,建筑行业的剧变早已悄然发生。

罗明比谁都清楚,当下的中国,尤其是1996年《公司法》施行后,正处在一个关键的转型节点上。

计划经济时代那种“大而全”、拥有庞大自有建筑队伍的国有建筑公司模式,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冲击和阵痛。

效率低下、负担沉重、机制僵化……这些沉疴痼疾在市场竞争的浪潮前暴露无遗。

“减负”与“转型”,成了悬挂在所有大型国有建筑公司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而“减负”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往往就是剥离庞大的自有工人队伍——这正是刘建国计划的核心之一。

这些曾经被视为“工人阶级主人翁”、捧着铁饭碗的工人,一夜之间成了需要被“优化”、被“剥离”的对象。

与此同时,市场的另一面,正以前所未有的活力野蛮生长。

明年《公司法》施行后,如同被春雨浇灌的野草,大量的私人建筑公司、建筑劳务公司在全国各地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这些公司规模或大或小,老板可能是一个头脑灵活的包工头,也可能是一个嗅到商机的下海干部。

它们没有厚重的历史包袱,没有臃肿的行政架构,机制灵活,反应迅速。

然而,它们也面临着巨大的瓶颈:缺乏承接大型、正规工程所必需的高等级资质和技术实力!

一个刚成立的私人公司,怎么可能拥有像一建、二建这样几十年积累下来的建筑工程总承包一级资质?

怎么可能拥有完备的质量保证体系和安全认证?这些是进入主流建筑市场的硬门槛。

于是,一个奇特的、充满时代特色的共生模式应运而生——挂靠与劳务分包。

那些被大型国有建筑公司“减负”剥离出来的建筑工人,命运开始分化:

少数真正有技术、有证书(或者有关系)的骨干,如王德发这样的老师傅,或许能转岗成为技术员、工程师,留在体系内,成为刘建国口中需要“整合”的“基础力量”(尽管在罗明看来,刘建国可能更想把这部分力量导向通达系)。

而绝大多数普通的、没有耀眼证书的钢筋工、木工、瓦工、力工们,则如同散落的珍珠,迅速被这些新兴的、嗷嗷待哺的私人建筑劳务公司吸纳进去。

这些劳务公司自身没有资质承包工程,怎么办?

它们纷纷寻找出路——挂靠!

挂靠在像一建、二建这样拥有高等级资质的国有大型建筑公司名下。劳务公司负责招募、组织、管理工人,负责具体的施工执行;而挂靠的国有公司则提供资质、名义上的管理(有时只是盖章收费)、以及与建设单位的合同关系。

国有公司甩掉了直接管理工人的沉重包袱和风险,坐收管理费;劳务公司则获得了进入市场的“通行证”,依靠低廉的成本和灵活的机制抢夺分包任务。

一个庞大的、灰色的“劳务分包”市场由此形成,成为了支撑中国建筑行业高速发展的底层基石,也是一个充满混乱、风险却也蕴藏着巨大活力的“脚手架下的江湖”。

罗明走出公司大楼,初夏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他看着远处常青花园工地方向升腾的烟尘,耳边仿佛能听到搅拌机的轰鸣和工人的吆喝。

那些被刘建国视为“腐肉”、急于剥离的工人,正是这个新兴的、充满草莽生机的建筑劳务市场最渴求的“新鲜血液”。

他们或许没有高学历,没有亮眼的证书,但他们有实打实的手艺,有吃苦耐劳的精神,有在工地上摸爬滚打积累的经验——这些,在市场上是有价值的!是那些劳务公司老板们愿意真金白银去争夺的资源!

“价值……”罗明喃喃自语,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又略带讽刺的笑意。

刘建国在办公室里高谈阔论“整合基础力量”、“完成改革”,眼睛盯着的是如何甩掉包袱、如何为通达系铺路,却对脚下这片正在剧烈重构、蕴藏着巨大能量和机会的土壤视而不见。他精准地切割着“腐肉”,却把最有生命力的“肌肉”也当成了累赘。

罗明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杂着城市的气息和远处工地飘来的淡淡水泥味。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但也隐隐感觉到,一条不同于刘建国规划的道路,或许正在这片混乱而充满生机的转型浪潮中,悄然显现。

罗明站在公司大楼外的台阶上,初夏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却驱不散他心底那一片因刘建国的“定数”而笼罩的寒意。

常青花园的轰鸣声隐隐传来,像一首悲壮的挽歌。他最后望了一眼那栋象征着权力和算计的大楼,转身迈步。

出路在哪里?

刘建国要甩掉包袱,完成他的“改革”,整合他的“基础力量”(罗明几乎可以肯定,那是指少数核心技术人员和管理层,最终会被整合进其关联公司)。

而被当作“腐肉”抛弃的广大底层工人呢?

他们的命运似乎已经注定:被时代的大潮裹挟着,汇入那些雨后春笋般冒出的、缺乏资质却充满野心的私人建筑劳务公司,成为“挂靠”模式下最底层的“包身工”。

“只是,这条路该怎么走?”罗明问自己,脚步朝着工地走去。

刘建国放弃了常青花园,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亮的火柴,在他心中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炽热。

价值!整合!

在罗明看来,刘建国视之为“腐肉”的这批工人,恰恰是一座巨大的、尚未被充分认识的金矿!这些工人,尤其是像王德发那样的资深技术骨干,以及大量经验丰富、吃苦耐劳的熟练工,他们才是建筑行业真正的基石,是创造价值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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