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厂花与标兵（上）
一九八五年的初夏，红星纺织厂的女工更衣室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混杂着棉絮、汗水和廉价雪花膏的气味。
清晨六点五十，上班的汽笛还没拉响，房间里已是人声鼎沸。
铁皮柜门开合的哐当声，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嬉笑声，还有那穿透力极强的、关于“技术标兵”和“厂花”的议论声，几乎要把低矮的屋顶掀翻。
“要我说啊，这回的技术标兵，非三车间的张秀莫属！”
一个粗嗓门的女工一边用力系着藏蓝色工装的扣子，一边大声说道，
“人家那接头速度，啧啧，闭着眼睛都比我们快一截！听说上个月考核，她又破了记录，误差为零！这技术，没得说！”
张秀，工友们更习惯叫她阿秀，正坐在角落的长条凳上弯腰穿鞋。
听到这话，她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些，耳根微微泛红，手下动作更快，想把那双洗得发白的解放鞋赶紧套上。
她不喜欢成为话题中心，尤其还是这种带着比较意味的话题。
“技术好是好，可咱们厂里，光是技术好也不行吧？”
另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响起，带着点意味深长的味道，
“你看人家一车间的张淑芬，那模样，那身段，走起路来跟那电影里的周璇似的！虽说技术比不上阿秀，可也达标了不是？我听说啊，厂办那边的小年轻，私下里都管她叫‘我们红星的小厂花’呢！”
话音刚落，更衣室门口的光线暗了一下，一个人影走了进来。
正是张淑芬。
她穿着和大家一样的工装，但同样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就显得格外不同。
腰身那里似乎偷偷改过，掐得细细的，衬得身段玲珑；裤腿也稍稍收窄，显出一双笔直的长腿。
她没像大多数女工那样扎着死板的两条辫子或者马尾，而是将乌黑油亮的头发在脑后编了一个精巧的松松的麻花辫，几缕碎发自然地垂在白皙的颈边，平添了几分妩媚。
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目光在人群中扫过，最终落在角落里的阿秀身上。
“阿秀，你来这么早呀。”
张淑芬的声音清脆悦耳，像黄莺鸟。
阿秀这才抬起头，露出一个温婉的、略带腼腆的笑容：
“淑芬姐，你也挺早的。”
张淑芬走到自己的柜子前——她的柜子和阿秀的紧挨着——一边优雅地开着锁，一边状似无意地说：
“哎呀，刚才在门口就听到里面热闹，说什么标兵、厂花的……都是工友们瞎起哄，当不得真。”
她脱下时下难得一见的小牛皮半跟鞋，换上工鞋，动作不紧不慢，自成风景。
旁边立刻有女工凑过来：
“淑芬，你就别谦虚了！咱们厂几千号人，谁不知道你张淑芬的名头？技术标兵要凭硬本事，咱不好说，但这‘厂花’啊，非你莫属！”
“就是就是！”
有人附和，
“阿秀技术是顶呱呱，但论起模样性情，还是淑芬更招人喜欢嘛！”
阿秀已经穿好了鞋，站起身，默默地将自己的柜门锁好。
工装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宽大，更衬托出她的瘦削和单薄。
她的容貌清秀，眉眼干净，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耐看，但绝不像张淑芬那样，第一眼就明艳夺目，抓人眼球。
她听着那些议论，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钥匙上的铁牌。
张淑芬换好了鞋，亲热地挽住阿秀的胳膊：
“走吧阿秀，该去车间了。别听她们乱说，什么花不花的，咱们工人阶级，讲的是劳动最光荣。”
她嘴上这么说，眼角眉梢却带着一丝藏不住的受用。
阿秀点点头，任由她挽着，两人一起走出了喧闹的更衣室。
去往车间的路上，梧桐树投下斑驳的光影。机器的轰鸣声已经从各个车间里隐隐传出来。
“阿秀，”
张淑芬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点姐妹间的体己话味道，
“你说这回评技术标兵，奖励真是一台蝴蝶牌缝纫机票啊？”
“嗯，厂里通知是这么写的。”
阿秀轻声回答，目光看着前方被踩得光滑的石子路。
“真好啊……”
张淑芬感叹，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羡慕，
“有了缝纫机，自己想做什么衣服都方便了。我早就想照着《大众电影》上那件连衣裙的样子做一条了，就是没机器。”
她顿了顿，用胳膊轻轻碰了碰阿秀，
“你要是评上了，借我用用行不？”
阿秀笑了笑：
“当然行，淑芬姐。不过……还不一定是我呢。”
“嗨！除了你还能有谁？”
张淑芬语气笃定，
“你那技术，摆在那里呢！谁能比得过？”
她话锋一转，带着点自嘲，又有点撒娇的意味，
“不像我，使尽了力气，也只能勉强达到合格线，稍微分点心，就可能出次品。哎，有时候真羡慕你，心灵手巧。”
阿秀摇摇头：
“你只是没把心思全放在这上头。你要是认真练，肯定也很快。”
“我哪有那个耐心呀！”
张淑芬噗嗤一笑，
“看着那些纱线头我就眼晕。还是你厉害，坐得住。”
她说着，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厂区大道上几个骑着自行车、穿着白衬衫的年轻干部，又迅速收了回来。
两人走到一车间和三车间的岔路口。
“那我先去啦！”
张淑芬松开阿秀的胳膊，朝她挥挥手，脚步轻快地走向一车间。
她的背影在众多步履匆匆的女工中，依然显得格外出挑。
阿秀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流里，才转身走向三车间。
车间的轰鸣声瞬间将她吞没。
巨大的纺机排列成行，空气中飞舞着细小的棉絮，像一场永不停歇的雪。
她走到自己的机位前，戴上白色的工作帽，深吸了一口气，将刚才路上那些关于“标兵”和“厂花”的议论，以及张淑芬那些看似亲昵实则微妙的话语，都暂时抛在了脑后。
她的手抚上冰冷的机器，眼神变得专注而坚定。
在这里，在这一排排飞旋的纱锭和穿梭的纱线之间，她是绝对的王者。
上午的工作紧张而忙碌。
阿秀全神贯注，手指翻飞，处理断头、接线、巡视机台，动作流畅得像一首无声的协奏曲。
她的机位周围，次品率永远是最低的。
工间休息的哨声响起，女工们像潮水般涌向食堂。
食堂里人声鼎沸，窗口排着长队。
阿秀打好了一份简单的饭菜——青菜、土豆丝，加上几片薄薄的肉片，找了个靠窗的安静位置坐下。
刚吃了没几口，对面就坐下了两个人，是张淑芬和她在一年间要好的姐妹，赵小梅。
“哎呀，饿死我了！”
张淑芬把饭盒放下，里面除了厂里的菜，居然还有一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她小心地把荷包蛋拨到一边，似乎舍不得马上吃。
赵小梅性格活泼，嗓门也大，一坐下就冲着阿秀挤眉弄眼：
“阿秀，听说没？厂办那群人，不光私下评‘厂花’，还打赌呢！”
阿秀抬起头，有些茫然：
“打什么赌？”
“赌这次的‘技术标兵’和‘厂花’，会不会是同一个人啊！”
赵小梅兴奋地说，
“有人说，阿秀技术好，模样也周正，说不定能双喜临门呢！”
张淑芬拿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随即笑着用筷子头轻轻打了赵小梅一下：
“就你话多！吃饭还堵不住你的嘴！”
她转向阿秀，语气带着安抚，
“别听小梅瞎说，都是没影子的事。”
阿秀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土豆丝，轻声说：
“我没想过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