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设计部，中央空调的出风口发出单调的嗡鸣，像只困在铁皮里的蝉。
陈曦面前的显示屏亮得刺眼，cAd图纸上的仿古商业街方案被标满了红色批注，像块被乱箭射穿的靶心。
他伸手按了按太阳穴，指腹沾到一片冰凉——不知什么时候，额角的冷汗已经浸透了碎发。
屏幕右下角的时间跳成03:17，第三十七版修改稿的光标还在闪烁。
陈曦拖动鼠标，放大图纸右上角的瓦当纹样：原本直径十三点五厘米的秦代云纹被硬生生拉成了直径两米的塑料浮雕，四朵云纹被拉伸得变形，像四只被踩扁的蝴蝶。
甲方总监李总在批注里写：“加粗！再亮一点！要让抖音视频里一眼看到！”
他想起三个月前第一次接到这个项目时的激动。
甲方是本地最大的文旅集团，要在咸阳宫遗址旁建一条“秦风商业街”，招标书上写着“还原秦代气韵，延续历史文脉”。
陈曦连夜写了三版策划，开篇就引了《考工记》里“审曲面势，以饬五材，以辨民器”的话，他甚至翻出大学时的考古报告，把秦咸阳宫出土的云纹瓦当拓片扫描进电脑，一笔一划地抠出纹样的矢量图。
那时他以为，终于有机会让更多人看到秦瓦当的美。
“小陈，李总在群里艾特你了。”邻座的老周端着保温杯过来，杯壁上的茶垢像幅模糊的地图，“说瓦当颜色太暗，要改成鎏金的。”
陈曦点开工作群，李总的消息带着一连串感叹号：“游客要的是‘震撼’！秦代什么最震撼？金戈铁马！把云纹边上加几道闪电，再嵌上LEd灯，晚上一亮，那才有气势！”
“秦代没有闪电纹的瓦当。”陈曦的声音有点发涩，“而且咸阳宫遗址出土的瓦当都是青灰色陶土，最多在当面涂过朱砂，从来没有鎏金——”
“你跟我讲考古？”老周嗤笑一声，拧开保温杯喝了口茶，“去年那个汉墓主题公园，甲方让把封土堆改成过山车轨道，不也照样通过了？咱们是设计师，不是考古学家。”他拍了拍陈曦的肩膀，“李总女婿是做LEd生意的，你懂的。”
陈曦没说话，手指在键盘上悬了很久，终究还是按了“修改”。
他打开素材库，找到李总发的“闪电素材”，拖拽到云纹边缘。屏幕上的纹样瞬间变得不伦不类，像件被缝错袖子的衣服。
这时，手机在桌角震动起来，是母亲发来的微信。
陈曦点开，是段十五秒的视频：老家的祖屋前，几个工人正踩着梯子拆屋顶，青灰色的瓦片被摞在地上，碎了一地。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村支书说必须拆，统一盖成平顶房，说这样‘整齐’。你爷爷留下的那几片老瓦，刚才被推土机碾了……”
陈曦的手指猛地收紧，手机壳边缘硌得掌心生疼。他想起小时候，每到雨天就搬个小马扎坐在屋檐下，爷爷抱着他数瓦当滴水的节奏。
祖屋是清代的老瓦房，檐角那几片残缺的青瓦据说是爷爷年轻时从镇上旧庙里捡来的，瓦片上的云纹虽然模糊，却总在雨里泛着温润的光。
爷爷说：“瓦当是房子的眼睛，能看见云彩怎么走路，雨水怎么说话。”
他深吸一口气，给母亲回了条语音：“妈，别急，我这两天回去一趟。”发送键刚按下去，李总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小陈啊，最终稿什么时候发？”李总的声音带着酒后的含糊，背景里有KtV的喧闹声，“我跟王总在这边应酬，他看了你的设计，说瓦当旁边还得加几个大字——‘大秦帝国’，用隶书，鎏金！”
“李总，秦代用的是小篆，隶书是汉代才成熟的。”陈曦的指甲掐进了掌心，“而且商业街离遗址只有一公里，这么做会破坏历史氛围的——”
“氛围能当饭吃？”李总的声音陡然拔高，“王总说了，下周奠基仪式要请网红直播，你这设计要是没亮点，项目黄了，你担得起责任？”
电话那头传来玻璃碰撞的脆响，“明早八点前，我要看到带‘大秦帝国’隶书的版本，不然你就别干了。”
电话被粗暴地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忙音。陈曦盯着屏幕上被改得面目全非的图纸，突然觉得一阵反胃。
他猛地推开椅子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惊得隔壁工位的实习生抬起头。
“我出去透口气。”他抓起外套，没带伞就冲出了写字楼。
凌晨的街道空旷得像片荒原，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又在脚边断成一截一截。雨丝裹着夜风扫过脸颊，带着夏末的凉意。
陈曦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路过地铁口的报刊亭时，被一阵塑料布摩擦的声音拦住了脚步。
报刊亭老板正踮着脚，用透明胶带修补漏雨的顶棚。胶带撕开时的“刺啦”声里，一张被雨水泡软的旧报纸从顶棚滑落，恰好落在陈曦脚边。
他弯腰捡起，报纸右上角的标题还能看清——《秦咸阳宫遗址新出土云纹瓦当 纹样完整度属近年罕见》，配图是块青灰色的瓦当，四朵云纹在考古灯下舒展着，线条流畅得像从天上流下来的云。
陈曦的手指抚过报纸上的瓦当，指尖传来纸张粗糙的触感，却奇异地熨帖了心里的烦躁。
他想起大学时在考古所实习，第一次摸到出土的秦瓦当原件：陶土的温度比体温低半度，边缘的磕碰处留着两千年前工匠的指痕，当面的云纹里还嵌着几粒咸阳的黄土。
研究员老师说：“你看这云纹的转折，刚硬里藏着软，像秦人的性子——能扫六合，也能修都江堰。”
雨越下越大，打湿了报纸的边角。陈曦把报纸叠好塞进外套口袋，抬头时，忽然看见前面巷口挂着盏灯笼。
昏黄的光透过纸罩漫出来，在雨雾里晕成一团暖黄，灯笼下面是块褪色的木牌，写着“拾遗斋”三个字。
他愣了愣，这条巷他走了三年，从没见过这家店。
陈曦踩着积水走过去，木牌上的漆皮剥落了大半，“遗”字的最后一笔缺了个角，倒像是故意留的空白。
他伸手推了推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像老人的叹息。
门内飘来一阵檀香，混着旧纸和泥土的气息，瞬间把雨夜里的寒气挡在了门外。
陈曦站在门内的阴影里，看见柜台后坐着个穿素色棉麻衣衫的男人，正用块软布擦拭一件青铜器。
男人的手腕上系着串紫檀佛珠，灯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温和的阴影。
“进来吧。”男人的声音很轻，却像滴在青石上的水，清晰地漫过来，“雨这么大，先避避。”
陈曦走到柜台前，才发现男人擦的是件秦代的错金铜鼎，鼎耳的云纹和报纸上瓦当的纹样如出一辙。
他的目光扫过博古架，在第三层停住了——那里摆着块巴掌大的青灰色瓦当，当面的云纹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边缘有处细微的磕碰，像个浅浅的笑涡。
“这是……”陈曦的喉咙有点发紧。
“秦代的云纹瓦当。”男人放下铜鼎，指尖轻轻拂过瓦当的边缘，“咸阳宫旧址出土的，比你报纸上那个，早了三十年。”
陈曦这才注意到，自己一直攥着口袋里的报纸，纸角已经被雨水泡烂。
他把报纸摊开在柜台上，指着那张瓦当照片：“我在做一个仿古商业街的设计，甲方让我把瓦当改成这样……”他说不下去了，那些加粗、鎏金、嵌LEd灯的要求，在这块沉默的瓦当面前，突然变得像句笑话。
男人拿起报纸，目光在照片上停了片刻，又放回陈曦面前：“你觉得，秦代的工匠为什么要把云纹刻成这样？”
陈曦愣了愣，下意识地开口：“《考工记》里说‘圜者中规，方者中矩’，秦瓦当的云纹讲究对称，线条要刚柔相济，既要有气势，又不能失了灵动……”他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可现在，他们只想让它亮、大、扎眼。”
“你爷爷的瓦当，也是这样的吗？”男人突然问。
陈曦猛地抬头，看见男人正望着他，眼神里没有探究，只有一种淡淡的了然。
他想起祖屋檐角的青瓦，那些模糊的云纹在雨里会透出浅灰的光，爷爷总说：“好瓦当不吵，它就安安静静待在那儿，替房子挡着风雨，看着日子过。”
手机又震动起来，是李总的微信：“最终稿呢？再不来直接换人！”
陈曦盯着屏幕上的文字，忽然觉得很累。他望着博古架上的瓦当，那些流畅的云纹像在动，恍惚间，竟和祖屋檐角的雨痕、考古报告里的拓片、甚至记忆里爷爷的皱纹，慢慢重叠在了一起。
“我能……摸摸它吗？”陈曦轻声问。
男人点了点头。
陈曦伸出手，指尖刚触到瓦当的陶土表面，就被一阵温热包裹住了。那温度不高，像晒过太阳的石头，顺着指尖一点点往骨头里钻。
他闭上眼睛，仿佛听见一阵风穿过屋檐的声音，混着陶土烧制时的噼啪声，还有人在低声说话……
等他睁开眼时，雨已经小了。东方的天际透出一点鱼肚白，把巷口的灯笼染成了淡金色。
“我该回去了。”陈曦站起身，外套口袋里的报纸被体温烘得半干，“谢谢您。”
男人没说话，只是把那块瓦当往他这边推了推，仿佛在说“没关系”。
陈曦走出拾遗斋时，手机又响了，是母亲发来的照片：祖屋的屋顶已经拆了一半，露出黑黢黢的椽子，只有墙角还堆着几片没被碾碎的青瓦，其中一片的边缘，隐约能看见半朵云纹。
他站在巷口，看着雨丝落在手机屏幕上，晕开一片水痕。
突然，他转身回了设计部——不是去改那版鎏金闪电的图纸，而是打开了一个新的文档，标题栏里敲下四个字：“瓦当的温度”。
窗外的天渐渐亮了，第一缕阳光穿过玻璃，落在陈曦的手背上。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重新勾勒那朵云纹，这一次，他没有用鼠标，而是抓起绘图板的压感笔，像当年在考古报告上描摹拓片那样，一笔一划地画着。
线条转折处，他特意留了个细微的弧度，像拾遗斋里那块瓦当的磕碰，也像爷爷屋檐下，被雨水磨了几十年的那道浅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