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把镊子重重搁在托盘里时，金属碰撞的脆响在恒温修复室里荡开，惊得窗边的绿萝抖落了片叶子。
叶片飘落在洁白的工作台上，像一滴突兀的墨，落在摊开的隋代鎏金铜佛像修复图上。
“林老师，佛掌的金箔又起翘了。”助理小陈捧着放大镜，声音里带着怯意，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修复台边缘的防滑纹。
那上面还留着林深三年前刻下的浅痕——那天她修复唐代彩绘佛像时，被突然坠落的工具砸中左手，剧痛中手里的刻刀在台面上划了道歪歪扭扭的线，像条没头的蛇。
林深没抬头，指尖捏着的脱脂棉在佛像左肩的莲花纹上轻轻擦拭。鎏金层在45度角的修复灯下泛着冷硬的光，像结了层冰。
她今年三十五岁，是国内顶尖的佛像修复师，专攻隋唐造像，经手修复的龙门石窟佛首曾在国际展览上惊艳众人。
可这尊刚从民间征集来的隋代鎏金铜佛像，却成了她的死结——佛像右手施无畏印的掌部缺失，断口参差不齐，像是被钝器生生砸断，而残留的鎏金层下，总有些莫名的气泡，让金箔怎么也贴不牢。
“胶没问题。”林深的声音发哑，左手虎口处的旧伤隐隐作痛。那道疤痕在阴雨天总会发烫，像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时，最后传来的温度。
母亲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一辈子供奉着尊家传的铜佛，佛的左耳缺了一小块，母亲却总说“那是听了太多苦，累瘦了”。可林深亲眼看着癌症一点点吞噬母亲的生命，那尊被摩挲得发亮的铜佛，什么也没能挡住。
从那时起，她修复佛像就成了一种执念：一定要让它们完美无缺，仿佛这样就能填补心里的窟窿。
“博物馆那边催了，说下个月的‘丝路佛韵’特展要重点展出这尊。”小陈把修复报告推过来，纸页边缘被反复翻动得卷了毛。报告上的批注密密麻麻，最显眼的是王馆长用红笔圈出的句子：“建议采用3d扫描技术复刻掌部，确保展览效果。”
镊子在托盘里划出刺耳的声响。林深猛地站起身，椅腿与地面摩擦产生的噪音让小陈瑟缩了一下。
她的视线扫过修复台上的佛像——它高约八十厘米，螺发绀青，面容饱满，眼睑低垂的弧度恰到好处，仿佛正凝视着掌心的虚空。
唯有右手腕空荡荡的。
“我是修复师，不是造假者。”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修复台的玻璃倒影里，她看见自己眼底的红血丝，像极了母亲最后那些日子里，眼角擦不去的泪痕。“3d打印出来的手，没有温度。”
小陈低下头，手指抠着报告上的红圈：“可您已经在这里耗了三个月了。林老师，上周您为了调整金箔的角度，连续四十个小时没合眼……”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王馆长说，观众要看的是‘庄严圆满’，没人会凑那么近，盯着断口看是不是原装的。”
“我会。”林深打断他，转身走向通风橱。那里挂着她的白大褂，领口别着枚小小的莲花胸针，是母亲留给他的。胸针的花瓣缺了一角，母亲说那是“开过的证明”。
她盯着胸针的缺口，忽然觉得那尊佛像的断口也在盯着她——就像母亲弥留之际，明明已经说不出话，却还是用眼神反复说着的那句：“有些残缺，补不上的。”
“我出去透透气。”林深摘下白大褂，胸针的凉意贴着皮肤渗进来。她抓起外套就冲出了修复室，走廊里的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次第亮起，又在身后逐个熄灭，像一串被风吹灭的灯笼。
深秋的风卷着落叶，打在脸上像细小的针。林深没开车，沿着博物馆后墙的老巷慢慢走。巷子两侧的墙头上，爬满了枯黄的爬山虎，藤蔓间露出斑驳的砖缝，像老人脸上的皱纹。
她脑子里全是王馆长的话，母亲的话，还有金箔起翘时发出的细微声响。三个月来，她试过七种黏合剂，调整过二十六次金箔的角度，甚至请来了敦煌研究院的老专家会诊，可那处断口就像个无底洞，吞噬着所有的努力。
走到巷口的拐角处，一阵风吹来，卷起地上的落叶，露出个挑着担子的老人。竹筐的缝隙里卡着些残损的老物件，有缺了口的瓷碗，有断了弦的琵琶，还有一尊巴掌大的鎏金小佛像，正卡在竹筐的缝隙里。
佛像的右手掌也没了，断口的弧度、甚至掌心残留的半朵莲纹，都和她修复台上的那尊一模一样。
“姑娘，买个念想不？”老人放下担子，露出豁牙的笑。他的左手缺了根食指，却用剩下的四根手指灵活地拨弄着筐里的物件，“这佛像是前阵子拆迁，从老庙里挖出来的。你看这鎏金，掉得不多，是个老东西。”
林深的指尖刚触到佛像的断口，一股冰凉的寒意就顺着指腹爬上来，带着点香火焚烧后的焦味。
那触感太熟悉了，像母亲走前最后摸她的那只手，冷得让人心慌，却又带着种奇异的安抚力。
“这是……”她的拇指摩挲着断口边缘，那里有处细微的凸起，像是铸造时特意留下的印记。
“看着像隋唐的，”老人挠挠头，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些从佛像身上扫下来的金粉，“可惜缺了只手，不然能卖个好价钱。你要是喜欢，五十块拿走，就当结个善缘。”
林深从钱包里抽出五十块钱递过去，指尖碰到老人粗糙的掌心时，两人都顿了一下。
老人的手像老树皮，却带着阳光晒过的温度；她的手细腻，却冷得像冰。
“姑娘，你是不是心里有事？”老人接过钱，却没立刻把佛像给她，反而盯着她的眼睛，“这佛像跟了我三年，谁碰它都没啥动静，就你刚才一摸，它身上的金粉都抖落了——它认你呢。”
林深没说话，只是把小佛像小心地揣进兜里。金属的凉意透过羊毛外套渗出来，像块小小的冰，却奇异地压下了虎口处的灼痛。
她想起母亲那尊缺了左耳的铜佛，每次她心烦时，母亲就会让她摸佛的耳朵：“你看，它都不怕疼，你怕啥？”
她抬头时，看见巷子深处亮着盏灯笼，昏黄的光晕里，“拾遗斋”三个字透着股檀香，笔画间像是刻着经文。灯笼的穗子在风里轻轻摇晃，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像个正在合十的手掌。
林深皱了皱眉。这条巷子她走了三年，从博物馆到停车场，每天至少两个来回，从来没见过这家店。
它像突然从墙缝里长出来的，带着种不真实的静谧，与巷口的喧嚣格格不入。
风又起了，吹得灯笼晃了晃，光晕在地上漾开，像摊开的经卷。林深的手无意识地按在口袋里的小佛像上，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莫名地安定下来。
她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朝着那盏灯笼走去。鞋底踩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像在叩问一扇尘封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