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二年的春天，洛阳城的断墙间还飘着未烧尽的纸灰。风卷着灰蝶似的碎屑掠过街角，撞上残破的朱漆牌坊，发出细碎的呜咽，像谁在废墟里低低地哭。
苏文瑾抱着个沉重的锦盒，蹲在城隍庙坍塌的廊柱后。
她的月白襦裙被划开了三道长长的口子，露出的胳膊上青紫交加，最醒目的是块碗口大的瘀伤——那是昨日躲避金兵时，被倾颓的门楣砸中的。
怀里的锦盒棱角硌着肋骨，疼得她倒抽冷气，却死死不肯松手，仿佛那不是只瓷盘，是她摇摇欲坠的魂魄。
“小姐，快走吧！”丫鬟春桃的声音带着哭腔，手里紧紧攥着半块啃剩的麦饼，“西街的金兵往这边搜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苏文瑾掀开锦盒一角，青绿色的釉面在惨淡的天光下泛着冷光。盘沿那道细微的补痕被烟火熏得发暗，像道浅褐色的泪痕，盘心的莲纹却依旧倔强地舒展着，花瓣的弧度里还藏着北宋汴京的月光。
这是李家传了七世的宝物，她的丈夫李默——那个总爱对着瓷盘临摹莲纹的洛阳府学教授，在城破前的最后一刻，把锦盒塞进她怀里。
“保住它。”李默的手指冰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就像保住咱们的根。”
她记得他说这话时，身后的府学大成殿正燃着熊熊烈火，竹简爆裂的脆响像极了除夕夜的爆竹。他推了她一把，转身抱起堆成山的典籍，朝着涌入的金兵走去。那背影在火光里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个焦黑的剪影，与那些泛黄的书卷一同化作灰烬。
苏文瑾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腥味混着尘土的气息钻进鼻腔。她低头看着盘心的莲纹，忽然觉得那些花瓣像是用鲜血染过，在青釉下隐隐发烫。
“不能把它留给金兵。”她喃喃自语，指尖抚过盘底的补痕，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李默的体温，“他们会把它砸碎了喂马，或是熔了铸箭镞。”
春桃忽然扯了扯她的衣袖，手指颤抖地指向城隍庙深处：“小姐，藏到神龛里去！”
大殿中央的泥塑神像早已被推倒，头颅滚落在香案下，只剩个空荡荡的神龛。神龛内壁还残留着暗红的漆痕，角落里结着蛛网，蛛网间沾着几片干枯的柏叶。苏文瑾咬咬牙，将锦盒塞进神龛最深处，用断裂的神像手臂挡住，又从发髻上拔下支银簪，挑着朵刚在墙角摘的野菊，插进砖缝里。
野菊的花瓣沾着尘土，却依然倔强地昂着头。“等天下太平了，我就来接你。”她对着锦盒轻声说，眼泪砸在冰冷的砖头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到时候让你再映映洛阳的牡丹。”
两人刚猫着腰跑出大殿，就听见巷口传来马蹄声。一队金兵骑着高头大马冲了过来，铁甲在阳光下闪着寒光，为首的将领看见苏文瑾，突然勒住缰绳，用生硬的汉话喊：“抓住那个女的！”
春桃脸色煞白，突然用力推了苏文瑾一把：“小姐往东边跑！那边有口枯井！”话音未落，她抓起地上的碎石子，朝着金兵狠狠扔过去，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你们这些狗贼！来追我啊！”
苏文瑾踉跄着跑出几步，回头看见春桃被金兵围在中间。那个总爱偷偷试穿她绣鞋的丫鬟，此刻正用尽全力撕扯着金兵的衣甲，凄厉的哭喊像刀子似的剜着她的心。苏文瑾的牙齿咬得嘴唇淌出血来，血腥味在舌尖弥漫开，她知道自己不能回头，只能攥紧袖袋里的那个小布包——那是李默交给她的，阿福传下来的那块青灰色釉料。
她跌跌撞撞地钻进东边的巷子，石板路上的血渍沾湿了鞋底，滑腻得像踩在油脂上。身后的哭喊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金兵的哄笑和马蹄声，她不敢停，只顾着往前跑，直到撞进一处破败的宅院，才顺着墙根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袖袋里的釉料硌着腕骨，她颤抖着把布包掏出来。青灰色的釉料被层层油纸裹着，摸上去带着种温润的凉意。她忽然想起李默曾说，这釉料里藏着越窑工匠的秘密，当年阿福为了配它，试过百种矿石。
那天夜里，她躲在破庙的神龛后避雨。雨水顺着屋顶的破洞滴下来，在地面砸出小小的水洼。苏文瑾借着微弱的月光打开布包，突然发现釉料里散落着无数细小的银星，在光线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原来掺了银粉。”她恍然大悟。难怪瓷盘的补痕能随光线变色，暖光下泛着淡青，冷光里又近乎玉白——那是银粉在釉色里呼吸。她用指尖捻起一点釉料，粉末细腻得像月光的碎屑，凑近鼻尖闻了闻，隐约有松烟和硫磺的气息，那是窑火独有的味道。
这时才觉出胳膊剧痛，抬手一看，不知何时被树枝划开了道深痕，血珠正顺着小臂往下淌，滴在地上绽成小小的红梅。她看着那抹刺目的红，忽然想起阿福手背上的月牙形疤痕，想起李默临摹莲纹时，指腹磨出的厚茧——原来守护这只瓷盘的人，都带着这样的印记。
她撕下裙摆一角，草草包扎好伤口，把釉料重新包好藏进贴身的衣袋。那里紧贴着心口，能感受到釉料随着心跳微微起伏，像颗沉默的心脏。
接下来的三个月，苏文瑾成了逃亡大军里的一粒沙。她跟着南渡的百姓一路向南，白天躲在废弃的驿站或破庙里，晚上就借着星光赶路。有次在淮河岸边，她看见个老婆婆抱着只缺口的青瓷碗，对着河水哭了整整一夜，那碗的釉色让她想起怀里的秘色瓷盘。
“是我当家的传下来的，”老婆婆哽咽着说，“他说这碗能映出咱老家的山影。”
苏文瑾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她忽然明白，这天下有多少像她一样的人，怀里揣着的不只是件旧物，是念想，是根。
抵达临安那天，钱塘江上正飘着蒙蒙细雨。苏文瑾站在码头上，看着无数难民背着行囊涌上岸，他们的脸上沾着尘土，眼里却燃着微弱的光。岸边新立的官窑告示牌前围满了人，上面写着征集古瓷碎片和修复秘方，为的是重烧“中兴瓷”。
苏文瑾摸了摸怀里的釉料。她想起李默临终前的眼神，想起春桃最后的哭喊，忽然做出了决定。
她走到官窑的登记处，把布包放在案几上。负责登记的官吏打开布包，看见青灰色的釉料，惊讶地抬起头：“这是……”
“越窑的秘方，”苏文瑾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静，“里面掺了银粉，能补秘色瓷的釉色。”她顿了顿，补充道，“我夫君说，好东西该让更多人用上。”
官吏仔细检查着釉料，又询问了调配方法，一一记录在案。登记完毕后，他抬头问：“姑娘芳名？按规矩，献秘方者可领赏银。”
苏文瑾摇了摇头。她望着远处雨雾中的青山，那里的轮廓像极了秘色瓷盘里的千峰。“不必了。”她说，“若真能修好更多的瓷，就当是……替我夫君和丫鬟，多看看这天下吧。”
离开登记处时，雨渐渐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照在江面上，泛着青绿色的光。苏文瑾摸了摸心口，那里空荡荡的，却又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她知道，那只藏在洛阳城隍庙的秘色瓷盘，此刻或许正躺在焦土之上，但只要还有人记得它，记得那些守护它的人，它就永远不会真正消失。
就像盘心的莲纹，哪怕被烟火熏黑，被岁月磨损，依然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映出千峰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