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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的深秋,南京城的梧桐叶落得比往年更急。炮弹的轰鸣撕开云层时,温明远正蹲在秦淮河畔的码头边,用浸了桐油的粗布反复擦拭那只青花罐。釉面上的缠枝莲纹沾了些逃难路上的泥灰,莲尖的蓝宝石被他擦得发亮,在惨淡的日光下像颗不肯熄灭的星。

“明远!快些!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妻子沈曼君抱着裹成粽子似的女儿温书瑶,声音被风撕得碎碎的。她的蓝布旗袍下摆沾了血污——那是今早为了抢一块救命的干粮,被流窜的散兵推搡时蹭到的。

温明远最后看了眼对岸的温家老宅。雕花的门楼已经塌了半边,他祖父亲手题的“温记瓷庄”匾额斜插在瓦砾里,被炮火熏成了焦黑色。三天前,日本兵闯进铺子时,他正蹲在柜台后给这只元青花换锦盒。领头的军官用军靴踢翻展柜,玻璃碎裂的声音里,他死死将罐子抱在怀里,谎称是“民国仿品,不值钱”。那些带着刺刀的眼神在他脸上剜了三圈,最终啐了口唾沫,抢走了柜里的银元,却没带走这只“土罐子”。

可昨晚,隔壁开绸缎庄的老王被打断了腿——就因为不肯交出祖传的玉如意。后半夜,温明远听见巷口传来卡车引擎的轰鸣,他知道,这罐子再也藏不住了。

“走。”他把青花罐裹进三层厚棉絮,塞进蓝布包袱里,又在外头缠了几圈麻绳。包袱沉甸甸的,压得他肩膀往下坠,像扛着整个温家的过往。

逃难的人潮像条浑浊的河,裹挟着他们往南淌。沈曼君抱着女儿,温明远背着罐子,三人被挤得几乎脚不沾地。有人背着年迈的母亲,有人怀里揣着全家福,更多人空着两手,眼里只剩茫然。温书瑶才六岁,吓得直哭,沈曼君就把她的脸按在自己肩上,轻声哼起景德镇的采茶调——那是她小时候听外婆唱的,如今调子还在,故乡却早成了梦里的影子。

傍晚时,他们钻进一座废弃的土地庙。神像的半边脸已经被炸飞,露出里头的泥胎,却正好能给罐子当藏身的地方。温明远把包袱塞进神像底座的破洞里,用稻草盖严实了,才挨着妻子坐下。沈曼君掏出最后半块干硬的饼,掰了小半递给女儿,剩下的塞给温明远:“你背着罐子,费力气。”

温明远没接,把饼推回去:“你和瑶瑶吃。这罐子……比我金贵。”

“爹,那罐子上的花,会疼吗?”温书瑶含着饼,含糊不清地问。她白天趁父亲不注意,扒开稻草看过一眼,缠枝莲的花瓣卷着,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温明远摸了摸女儿的头,指尖触到她冻得发僵的耳朵。他想起自己七岁那年,祖父也是这样摸着他的头,在瓷庄的柜台前讲这罐子的来历:“它从景德镇的窑火里来,漂过几万里的海,见过波斯的沙漠,最后落到咱们家。它见过的风浪,比咱温家十代人加起来都多。”那时他不懂,只觉得莲尖的蓝宝石好看,像夜空掉下来的星星。

“它不怕疼。”温明远望着神像后稻草堆的方向,声音沉得像庙里的香炉,“它记事儿。记着谁疼过它,谁糟践过它。”

后半夜,庙门被风撞得吱呀响。温明远突然惊醒,看见沈曼君正对着神像底座发呆,月光从破窗棂漏进来,照在她脸上,全是泪。“我总想起咱妈。”她声音发颤,“她临走前说,这罐子啊,得留在南京,留在能闻见秦淮河潮气的地方。”

温明远没说话,只是把她往怀里拉了拉。他想起岳母——那个裹着小脚的景德镇女人,总爱在罐子跟前摆一小碟茉莉花,说“青花配茉莉,才是咱江南的样子”。如今茉莉花早谢了,连秦淮河的水,都成了混着血的泥浆。

第二天一早,他们刚走出土地庙,就撞见了溃败的国民党军队。一个戴金丝眼镜的军官拦在路中间,皮靴踩在积水里,溅起的泥点子落在温明远的包袱上。“站住!包袱里是什么?”军官的声音透着酒气,眼神却像鹰隼,直勾勾盯着那鼓囊囊的蓝布。

“没、没什么……就是些家当。”温明远把包袱往身后藏,沈曼君立刻将女儿护在怀里。

“家当?”军官冷笑一声,突然伸手去抢。温明远死死攥着麻绳,指节因为用力泛白。“放手!这是我家传的东西!”他吼出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哭腔。

“啪”的一声,枪托砸在温明远的背上。他踉跄着跪倒在地,膝盖磕在碎石上,疼得眼前发黑。军官一脚踩住他的手,弯腰解开了包袱——三层棉絮散开时,青花罐的轮廓露了出来,缠枝莲纹在晨光下泛着冷光,像突然睁开的眼睛。

“元青花……”军官倒吸一口凉气,眼镜滑到鼻尖上,“还是‘秦’字款的!”他早年在伦敦留学时,见过大英博物馆的中国瓷器图录,知道这东西的金贵。

“长官,求您高抬贵手……”沈曼君抱着女儿跪下来,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这是我们温家传了三辈的物件,您要什么都能给,别拿走它……”

“给?”军官嗤笑,抬脚踢开温明远,招呼两个士兵,“把这罐子装上卡车!”他又从口袋里摸出两块银元,扔在温明远面前,“这是买它的钱,识相点,就滚。”

温明远趴在地上,看着士兵把青花罐扔进卡车后斗——那里已经堆了半车古董,有青铜器的碎片,有字画的卷轴,还有个碎了口的玉壶春瓶。罐子被其他物件挤得晃了晃,莲尖的蓝宝石在杂乱的堆里闪了一下,像在哭。

“爹!罐子!”温书瑶挣脱母亲的手,想冲过去,被沈曼君死死抱住。她的哭声尖利得像刀子,割得温明远的心直淌血。他想去追卡车,可双腿像灌了铅,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辆绿色的卡车卷着尘土,往上海的方向开去。

“会回来的。”他爬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泥和泪,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瑶瑶你记着,这罐子认路。它从景德镇来,到过波斯,最后落在南京,它总会回来的。”

卡车最终没能直接开出中国。半个月后,在上海港的码头,这批被劫掠的古董被装上了“海狮号”货轮——据说要送给英国的一位伯爵,作为“战时友谊的见证”。负责押运的,正是那个抢罐子的军官。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在甲板上走来走去,时不时掀起帆布看看那只青花罐,眼里的贪婪比在南京时更甚。他盘算着,等货轮抵达伦敦,就把这罐子偷偷卖给古董商,足够他在国外快活下半辈子。

可他没算到印度洋的风暴。

货轮驶出马六甲海峡的第三个夜里,飓风骤起。巨浪像座座移动的山,砸在甲板上,把栏杆都拍断了。船舱里,军官听见古董箱倒塌的声响,慌慌张张跑出去,正看见那只青花罐从裂开的木箱里滚出来,在湿滑的甲板上打着转。莲尖的蓝宝石在闪电下亮得惊人,像只在黑暗里瞪着他的眼睛。

“抓住它!千万别让它掉海里!”他嘶吼着扑过去,却被一个浪头掀翻在地。冰冷的海水灌进他的口鼻,他看见罐子顺着甲板滑向船舷,眼看就要坠进漆黑的海里——突然,一只黧黑的手抓住了罐口的边缘。

是个被抓来当苦力的中国水手,姓陈。他本是宁波人,渔船被日军炸沉后,就被抓来货轮上干活。刚才他躲在救生艇后面,看着这只熟悉的青花罐——像极了小时候在镇上瓷铺见过的样子,一时忘了害怕,竟冲过去抓住了它。

“还给我!”军官挣扎着爬起来,拔出枪指着他。

陈水手没说话,只是死死抱着罐子,突然翻身跳进了旁边的救生艇。巨浪卷着救生艇往下沉,他用绳子把自己和罐子捆在一起,任凭冰冷的海水漫过胸口。他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瓷器是有灵性的,你对它好,它就护着你”,此刻罐身的凉意透过湿透的衣服渗进来,竟让他莫名觉得安稳。

货轮最终没能熬过风暴,在第二天清晨断成了两截。陈水手抱着罐子在海上漂了三天,被一艘英国商船“约克号”救了上来。船长是个红脸膛的苏格兰人,见他怀里紧紧抱着只破罐子,觉得稀奇,用半袋干粮换了过来。他不懂什么元青花,只觉得蓝盈盈的花纹好看,就把它当成了装烟草的罐子,摆在驾驶室的架子上。

商船抵达伦敦港时,是1941年的深冬。泰晤士河上飘着薄冰,船长把罐子卖给了码头附近的一家古董店。店主是个戴单片眼镜的老头,捏着放大镜看了半天,嫌罐子“釉面有伤,底款模糊”,只给了五个英镑。“这种东方的破烂,也就骗骗不懂行的乡巴佬。”他把罐子塞进柜台底下,和一堆生锈的铜器堆在一起。

那天傍晚,温明远带着妻女,终于踩着碎砖回到了南京的老巷。温记瓷庄的废墟还在冒烟,他扒开瓦砾,在原来摆柜台的地方挖了三天,指尖被碎瓷片划得全是口子,终于摸到一块冰凉的东西——是半片青花瓷,上面留着半朵缠枝莲,莲尖正好有个米粒大的小坑,像被人掐过的痕迹。

他把碎瓷片揣进怀里,贴身贴着,像揣着块滚烫的烙铁。沈曼君看着他流血的手指,眼泪掉下来:“别找了,明远,它……可能真的回不来了。”

“会回来的。”温明远望着远处重建的临时棚屋,声音很轻,却带着股倔劲,“它记着咱温家的味儿。”

这一等,就是二十六年。

1967年的春天,温明远已经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了。他坐在秦淮河畔的石阶上,怀里揣着那片用红布包着的碎瓷,看着年轻人们扛着“破四旧”的标语从面前跑过。沈曼君走得早,书瑶也成了家,只剩他守着一间小平房,房梁上挂着个空的锦盒——那是当年装青花罐的。

有天夜里,他咳得厉害,知道自己怕是熬不过去了。他让女儿把三岁的外孙女温知夏抱到床前,小姑娘扎着两个羊角辫,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他。

温明远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红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那片带着小坑的碎瓷。“知夏,”他攥着外孙女的小手,把碎瓷放在她手心里,“这是咱家的记号。你记住,有朵莲花,尖儿上少了块肉,那是咱家人认亲的印子。”

“外公,它是什么呀?”温知夏把碎瓷贴在脸上,凉丝丝的。

“是……一只罐子的影子。”温明远笑了,眼里的光像要灭的烛火,“它漂在外面,受了好多苦。等你长大了,要是能见到它……告诉它,南京的温家,还在等它回家。”

温知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碎瓷攥得紧紧的。她没看见,外公望着房梁上空锦盒的方向,眼角滑下一滴泪,像落在莲尖上的露,终于还是没能留住。

那年冬天,温明远走了。葬礼上,温知夏把那片碎瓷放进他的口袋里,红布在黑布上格外显眼,像朵开在雪地里的花。

后来,温知夏长大了,去了伦敦,成了大英博物馆的研究员。她总在深夜里拿出那片碎瓷,对着灯光看——半朵莲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没说完的故事。她不知道,在博物馆库房的某个角落,有只青花罐正静静待着,莲尖的蓝宝石下面,藏着个和碎瓷上一模一样的小坑。

就像两个失散多年的亲人,带着同样的胎记,在不同的时空里,等着一声能认出彼此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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