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屿抱着宝船模型坐在太仓市博物馆的长椅上时，午后的阳光正透过穹顶的玻璃，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极了她小时候在青岛港见过的海面——父亲的货轮刚靠岸，阳光洒在浪尖上，碎金似的晃得人睁不开眼。她指尖摩挲着木盒边缘，盒身的木纹被岁月磨得光滑，带着一种穿越六百年的温润，和爷爷日志封面的触感重叠在一起。
日志就摊开在膝头，第37页那封李海生的家书被她用红笔圈了三遍，“见此地豆蔻如江南春韭，忽忆你去年在太仓种的韭菜”这句话的纸页边缘，已经被爷爷的指腹摩挲出淡淡的毛边。苏屿想起三天前在拾遗斋，沈砚递给她一叠泛黄的信纸，说是从模型木盒夹层里发现的，其中一张是赵晓棠晚年的笔记，字迹颤巍巍的，却一笔一划写着：“每擦一次模型，便觉海生先生与王氏的韭菜地，仍在太仓的风里绿着。”
她低头看向怀里的宝船模型，船底刻着的航线在阳光下泛着浅褐色的光，从太仓出发，经占城、暹罗，再到古里，每一个港口的名字都被刻刀凿得深而清晰，像极了父亲在贝壳上画航线时，用圆规尖用力留下的印记。帆布上的“太仓”二字，金线虽已褪色，却能隐约看到绣线的走向——王氏当年定是把线头藏在了字的褶皱里，就像她母亲总把缝衣服的线头藏在衣襟内侧，说“这样好看，也结实”。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父亲苏明远的视频电话。屏幕刚亮起，海风吹拂的声音就先传了过来，父亲站在货轮的甲板上，身后是翻涌的蓝，海鸥正掠过船舷，翅膀上沾着细碎的浪花。“小屿，论文改得怎么样了？”他的声音带着海风的咸涩，鬓角的白发在阳光下格外明显，“你妈昨天还说，等你回来，她要煮你最爱吃的韭菜鸡蛋面，就像你爷爷当年做的那样。”
苏屿的鼻子突然一酸，她举起宝船模型，把镜头对准船底的航线：“爸，你看这上面的港口，是不是和你跑船时的航线有重合的地方？”她指着“古里国”的刻痕，“这是李海生去过的最后一个港口，他在那儿买了块红宝石，想送给妻子王氏，镶在桅杆上做星星。”
父亲的目光落在模型上，突然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伸手擦了擦眼角，声音有些沙哑：“你爷爷以前总跟我说，郑和船队的船员，和我们这些跑远洋的没两样。我们带的是集装箱，他们带的是瓷器丝绸，可心里装着的，都是家里的韭菜地、妻子的针线笸箩。”他转身指向船舱的方向，“我床头还放着你八岁时送我的贝壳，上面画着青岛港的航线，每次遇到风浪，我就摸一摸它，就像摸到了回家的路。”
苏屿想起自己小学三年级的那个冬天，青岛港下着大雪，父亲的货轮晚点了三天。她和母亲站在码头的防风棚里，手里捧着保温桶，里面的姜茶换了三壶还是凉了。直到凌晨，货轮的灯光才出现在海平面上，父亲下船时，睫毛上结着冰碴，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扇贝，壳上用马克笔歪歪扭扭画着航线，“你看，爸爸顺着这条线，就回来了。”
那天晚上，她在扇贝上钻了个孔，用红绳串起来挂在父亲的钥匙扣上。后来父亲换过无数艘货轮，钥匙扣却一直没换，扇贝的边缘被海水和汗水磨得发亮，上面的航线却依旧清晰——就像宝船模型船底的刻痕，无论经过多少风雨，始终指向家的方向。
挂了电话，苏屿抱着模型走进“郑和下西洋”展厅。展厅的东侧是船员生活的复原场景，一个穿青色布衫的蜡像正坐在桌前写家书，桌上铺着泛黄的宣纸，砚台里的墨汁像是刚研磨好的，旁边放着一个绣了一半的荷包，针脚和王氏绣的“太仓”二字如出一辙。
苏屿停下脚步，突然想起爷爷日志里的另一段记载：“宣德七年，李海生在古里国的集市上，见一老妪卖绣品，遂买一帕，帕上绣着鸳鸯，针法与王氏相似。他将帕子贴身藏着，说‘见此帕，如见妻’。”她伸手摸了摸模型的帆布，指尖传来细微的凹凸感，仿佛能触到王氏绣线时的力度——每一针都带着“盼君归”的执念，就像她母亲每次给父亲缝衣服，都会在袖口多缝两道线，说“这样结实，能穿到他回来”。
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修改那篇曾被导师批评“没有温度”的论文。光标闪烁间，她删掉了那些密密麻麻的航线坐标，删掉了对宝船排水量的枯燥考证，转而写下：“当我们谈论郑和下西洋时，不应只看到宏大的历史叙事，更应看到李海生刻在船底的航线——那不是冰冷的地理标记，是一个丈夫对妻子的承诺；看到王氏绣在帆布上的‘太仓’二字，那不是简单的文字，是一个女人对归航的期盼。”
写到这里，苏屿的眼泪滴落在键盘上，晕开了“归航”两个字。她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爷爷临终前抓着她的手说：“小屿，你爸爸跑船，你跟着我辗转，可我们的家从来都不是某一栋房子。你爸爸的货轮是家，我的日志是家，你捡的那些贝壳，也是家。”那时候她不懂，总觉得自己像没有根的浮萍，直到此刻抱着宝船模型，才明白爷爷的意思——家是牵挂的集合体，是父亲贝壳上的航线，是爷爷日志里的故事，是李海生船底的刻痕，是王氏帆布上的绣线。
她继续往下写，把父亲在贝壳上画航线的故事写了进去，把爷爷翻遍古籍寻找李海生踪迹的执着写了进去，把母亲每次送父亲出海时偷偷塞在行李箱里的姜茶包写了进去。她在论文里提到，太仓博物馆里那只宝船模型的展柜前，总有老人驻足，他们不一定懂航海史，却能从模型上看到自己亲人的影子——或许是年轻时跑船的丈夫，或许是去远方打工的儿子。
“郑和船队的宝船早已消失在历史的烟海里，但那些藏在器物里的情感，却从未褪色。”苏屿在论文的结尾写道，“李海生的模型辗转六百年，从太仓的作坊到古里国的海边，从波斯湾的商船到北平的书房，再到如今的博物馆，它所承载的，是中国人对‘归航’的永恒执念。这种执念，藏在每一个等待亲人回家的眼神里，藏在每一封写满牵挂的家书中，藏在每一个刻着航线的贝壳上。”
修改完论文时，夕阳已经西斜，金色的阳光透过玻璃，给宝船模型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苏屿抱着模型，走到展厅中央的宝船复制模型前——这只按1:10比例复原的宝船，桅杆高耸入云，船帆上的“郑和”二字苍劲有力。她曾无数次在博物馆里见过它，却从未像此刻这样，能清晰地“看到”船舱里的景象：李海生正在给王氏写信，赵阿福在修补断裂的桅杆，赵文轩在昏暗的灯光下擦拭模型，赵晓棠在展柜前偷偷擦拭玻璃……
这些身影重叠在一起，构成了一条跨越六百年的“归航”链条。苏屿突然明白，沈砚说她是“有缘人”，不仅仅因为她能感受到模型的“等待”，更因为她能将这条链条延续下去——把模型的故事讲给更多人听，让那些和她一样曾迷茫的人，找到自己心里的航线。
她拿出手机，给导师发了封邮件，附上修改后的论文。没过多久，导师就回复了，邮件里只有一句话：“你让我看到了历史的温度，也看到了‘家’的另一种模样。”
走出博物馆时，太仓港的风正吹过来，带着海水的咸腥味，和上海海事大学梧桐树下的风截然不同，却让苏屿感到莫名的亲切。她抱着宝船模型，沿着海边的步道往前走，看到渔民们正在整理渔网，网兜里的鱼虾蹦跳着，溅起的水花落在他们的裤腿上；几个孩子蹲在沙滩上捡贝壳，其中一个小女孩举着贝壳跑向母亲，兴奋地喊着：“妈妈，你看这个贝壳上有航线！”
苏屿停下脚步，看着那个小女孩，想起了八岁时的自己。她走过去，蹲下身，指着小女孩手里的贝壳说：“这个贝壳的纹路，很像郑和船队去过的古里国航线哦。”她给小女孩讲了李海生和王氏的故事，讲了宝船模型的旅程，小女孩听得眼睛发亮，拉着她的手说：“姐姐，我也要把这个贝壳带回家，让它给我讲归航的故事。”
夕阳落在海面上，把海水染成了金红色。苏屿抱着宝船模型站在礁石上，让海风轻轻吹着帆布。船底的航线对着大海的方向，仿佛在和六百年前的李海生对话。她轻声念着那些守护过模型的人的名字：“李海生，王氏，赵阿福，赵文轩，赵晓棠……谢谢你们，让我明白，航线的尽头从来不是某个港口，而是心里的家。”
海风拂过她的头发，带着姜茶的清香——那是母亲早上给她装在保温杯里的，她一直揣在怀里，此刻终于想起喝一口。温热的姜茶滑过喉咙，暖了胃，也暖了心。苏屿知道，她的“归航”故事才刚刚开始，而这只宝船模型，会带着她的牵挂，带着六百年的温暖，继续等待下一个有缘人，继续传递“家”的意义。
回到上海时，已是深夜。苏屿把宝船模型放在书桌上，和爷爷的日志、父亲的贝壳钥匙扣放在一起。她拍下这张照片，发了一条朋友圈，配文：“原来所有的漂泊，都是为了更好地归航；所有的航线，最终都指向心里的码头。”
评论区很快热闹起来，母亲发了个爱心表情，父亲留言：“爸爸的货轮，永远为你亮着归航的灯。”导师转发了她的朋友圈，写道：“这是我见过最动人的航海史研究。”还有博物馆的工作人员，邀请她下周去给小朋友们讲宝船模型的故事。
苏屿看着手机屏幕，嘴角忍不住上扬。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那个找不到锚点的“搁浅航船”，而是成了“归航”故事的传递者。而书桌上的宝船模型，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仿佛在说：“下一段旅程，我们一起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