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深秋，依然被一股粘稠的闷热裹挟着。
即便是傍晚时分，暑气也只是稍减，晚风带着白日的余温和草木蒸腾出的湿气，吹在人身上，依旧汗津津的难受。
叶凌云从匠人营地风尘仆仆地回来，汗水浸透了衣背。
他扯了扯领口，无比怀念前世空调和冰镇可乐的爽快，甚至有冲动想立刻扒了这身繁复的锦袍，换上背心裤衩图个清凉。
可目光扫过院中。
抱着阿箬逗弄、笑语晏晏的姑姑叶芷青。
正与父亲宁致远低声争论着某个郡务细节、眉头紧锁的宁宸轩。
一旁木架上兵器叮当作响、正激烈较量身手，引得阿箬拍手叫好的熊大与岳飞。
还有廊下含笑看着这一幕、轻声交谈的木可儿与陈萱儿……他只能把这冲动按回心底。
罢了，形象多少还是要顾及一下。
“凌云回来啦！”叶芷青眼尖，先看到他，笑着招呼，“快擦把汗，准备开饭了。”
阿箬立刻挣脱姑奶奶的怀抱，像只小蝴蝶般扑过来：“爹爹！爹爹！熊叔叔和岳哥哥好厉害！打得噼里啪啦！”
叶凌云笑着抱起阿箬，掂了掂：“是吗？比爹爹还厉害？”
“爹爹最厉害！”阿箬搂着他的脖子，清脆的声音带着毫无保留的信赖。
饭菜已摆在院中石桌上，多是些岭南时令的清爽小菜，还有些冰镇的甜瓜，驱散了不少暑意。
看着瓜果上凝结的水珠，叶凌云灵光一闪！
“等等再开饭！”他放下阿箬，眼睛亮得惊人，“熊大！快去给我弄些硝石来！越多越好！要快！”
“硝石？”熊大正擦着汗，闻言一愣。
王爷又要鼓捣什么？
虽然疑惑，但他对叶凌云的指令向来是令行禁止，“是！末将这就去！”
他二话不说，拔腿就往外冲，壮硕的身影带起一阵风。
岳飞也停下擦拭手中长枪的动作，好奇地望着叶凌云。
宁宸轩和宁致远也暂停了讨论，目光汇聚过来。
“硝石？那是制火药的引子啊。凌云，你这是要做什么？”叶芷青微微蹙眉。
陈萱儿和木可儿也投来不解的目光。
叶凌云神秘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卖了个关子：“稍安勿躁！待会儿，我变个‘仙法’，给咱们添点真正的‘冰爽’！”
他眼神扫过桌上的瓜果，“这点凉意，可不够看！”
这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阿箬最是兴奋，拍着小手：“爹爹要变仙法！”
熊大气喘吁吁地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大麻袋。
“王爷，跑遍了城中药铺和库房，就这些了！够不够？”
“够！足够了！”叶凌云喜道。
他指挥着亲兵迅速准备家伙。
两个一大一小的深桶，小桶要能轻松放入大桶且留有相当空隙。
干净清澈的井水数桶。
在众人充满好奇和探究的目光中，叶凌云开始了他的“表演”。
他先将大木桶放置于庭院中央，注入大半桶井水。
接着，小心翼翼地将麻袋里的硝石，那种灰白色的晶体粉末，倒入大木桶中。
硝石遇水即溶，发出轻微的“嘶嘶”声，桶中水色渐渐变得浑浊。
他拿起一根长棍，用力搅拌着。
“宸轩，帮我个忙，”叶凌云将装了小半桶清澈井水的小木桶递给宁宸轩，“把它平稳地放进这个大桶里，让它浮在中间，别碰到底，也别让桶里的硝石水灌进去。”
宁宸轩虽不解其意，但依言照做。
小木桶稳稳地漂浮在溶解了硝石的水中。
“好了！见证奇迹的时刻快到了！”
叶凌云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后退几步静观。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众人屏息凝神，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两个木桶。
起初并无异状，只有大桶中的硝石水在慢慢沉淀。
但渐渐地，一丝丝肉眼可见的白气开始从大桶的边缘和两个桶之间的缝隙中弥漫出来，带着一股奇特的寒意。
木可儿不由自主地搓了搓手臂：“咦？好像…变凉快了？”
又过了一会儿，众人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小木桶的外壁上，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出了一层洁白晶莹的霜花！
那层霜花迅速增厚、蔓延，并逐渐向内渗透！桶中原本清澈的井水表面，竟然开始结出了一层薄薄的、透明的冰壳！
冰壳不断增厚、蔓延，伴随着细微的咔咔声，不过盏茶功夫，那小半桶井水，竟已完全冻结成了晶莹剔透的冰块！在落日的余晖下，反射着七彩光华！
整个院落，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叶芷青雍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失态的震惊，她霍然起身，几步走到桶边，难以置信地伸手抚摸着那散发着惊人寒气的小桶外壁，又敲了敲里面坚硬的冰块，冰冷的触感证实了这不是幻觉！
她的目光猛地投向叶凌云，充满了震撼和前所未有的探究。
宁宸轩手中的折扇早已掉在地上而不自知。
作为智计百出、见多识广的麒麟才子，他此刻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常识被彻底颠覆！
“化…化水成冰？这…这绝非人力可为！神迹乎？！”他喃喃自语。
宁致远这位饱学老臣，更是惊得差点背过气去，指着冰桶的手指都在发抖：“妖…妖法？不，是…是仙术？！王爷…您…您竟能窃取九幽玄冰之力？”
熊大张大了嘴巴，可以塞进一个鸡蛋。
他看看桶里的冰，又看看叶凌云，最后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得龇牙咧嘴才相信不是做梦：“我的老天爷！王爷！您真是神仙下凡啊！这…这比那天上火球还厉害！”
岳飞眼中光芒爆闪！他盯着那冰，又看向叶凌云，突然单膝跪地：“王爷！这…这就是您说的‘知识就是力量’吗？如此玄妙之力，竟藏于那不起眼的硝石之中？！”
这一刻，“知识”二字在他心中有了无比具象而强大的分量！
木可儿和陈萱儿惊骇地捂住了嘴，西夏公主再尊贵，西夏名将之女再骄傲，也从未见过如此诡异而又神奇的手段，看向叶凌云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和不可思议。
赵玲珑和阿箬则是兴奋得跳了起来！
阿箬更是围着冰桶又蹦又跳：“爹爹好厉害！真的有冰！好凉快呀！”
凉气四溢，院中的燥热被迅速驱散，每个人都感觉像是从蒸笼里掉进了冰窟门口，精神都为之一振。
“好了，‘仙法’变完了。”
叶凌云笑着拍拍手，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震撼，“这不是仙术，只是掌握了天地间的一种规律罢了。”
他指挥亲兵将冰块取出，敲碎，分发给每个人，又取了些放入盛放甜瓜和酒水的碗中，“都尝尝，这冰镇的滋味如何？”
清凉甘甜的瓜果混合着碎冰的爽脆，冰凉爽口的佳酿入喉，那股从五脏六腑蔓延开的舒坦，让所有人都发出了满足的喟叹。
熊大更是捧着一碗加了碎冰的烈酒，仰头咕咚一大口，然后长长地哈出一口带着寒气的酒气：“爽！这辈子都没这么爽快过！”
有了这不可思议的冰魄带来的清凉，晚风似乎也变得更加宜人。
众人围坐，享受着这难得的、别开生面的团圆饭。
宴席气氛热络，觥筹交错。
叶凌云却注意到熊大和岳飞捧着碗，远远地站在角落的树荫下。
“熊大，小飞！过来坐啊！傻站着干嘛？”叶凌云招呼道。
熊大憨憨一笑，搓着手道：“王爷，这不……规矩不能乱。您是主子，我们是侍卫……”
岳飞也恭敬道：“王爷，尊卑有别，末将与熊将军在此护卫便是。”
叶凌云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他放下筷子，正色看着两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我说过多少次了？！在我这里，没有主子奴才那一套！更没有生来就高人一等的‘尊卑’！”
他目光扫过略显错愕的众人，最后落在熊大和岳飞身上：
“熊大，我们多少次并肩作战，多少次生死相托？临安城头，月老庙前，断龙峡……多少次是你用后背替我挡刀？这份情义，早已超越了主仆！是兄弟！”
他又看向岳飞：“小飞，你天生神力，禀赋奇绝，又有赤子之心，你在我心中，是未来国家之栋梁，是将守护这岭南、守护我们理想的肱股之臣！何来尊卑？”
他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坐下！这是家宴，更是我们共同的起点！别让那些陈腐的规矩，寒了我的心！”
熊大眼眶微红，嘴唇嗫嚅了一下，最终没说什么，重重地嗯了一声，拉着还有些迟疑的岳飞，在桌旁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虽然还有些局促，但腰杆挺直了不少。
这一幕落在叶芷青眼中，她看着侄儿严肃而真挚的面容，看着熊大和岳飞眼中闪动的光芒，唇角不由自主地弯起一抹极其欣慰和感慨的笑意。
她微微侧头，仿佛对着虚空轻声呢喃，又似自言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六哥……你，真的生了个好儿子啊……”
那笑意中，饱含着欣慰、赞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席间，气氛重新活络。叶凌云看向正优雅吃着冰镇甜瓜的姑姑叶芷青，开口问道：
“姑姑，眼下我们已在岭南初步立足。这盘棋想要下活，资源是命脉。您手头，能动用的资源，情况如何？有多少银子？”
叶芷青放下勺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神色恢复了商人特有的精明与凝重：
“银子？账面数字确实惊人。”她轻叹一声，眉宇间掠过一丝忧色，“但如今情势，你我都清楚。临安已与我等公开决裂，赵峥不会放过我留在明处的产业。”
她屈指分析道：
“大乾境内，尤其是北地、江南那些富庶地区的商铺、酒楼、钱庄，正在被赵峥以各种名义，或查封，或强行‘充公’，归于朝廷。
以前这些生意能做大，靠的是你爷爷手握重兵和我皇后身份的双重保障，等于披着皇家的皮。现在皮被撕破了……”
“其次，情报网。
核心在青楼妓院，没错，赚钱，但也极其烧钱。
培养一个合格的探子，安插到位，维护情报线路，打点关节，都是无底洞。
更不用说维持这庞大的网络运转。”
“最后，也是最麻烦的，”
叶芷青秀眉紧蹙，“资金流转！以前生意网盘根错节，现金流水充沛。
现在明处的大户被砍掉，财富来源被截断。
虽然我们转移了不少黄金珠宝和各地不易查抄的隐秘资产，但那些都是‘死物’，不能轻易动。
维持庞大的情报系统运转、支撑你这岭南的开销、招兵买马、工坊建设……每日流水便如同泄洪！
坐吃山空是必然。
简单说，底子厚，但根基不稳，活水快被断流了！”
叶芷青的话，如同冰冷的石头投入微澜的湖面。
宁宸轩、宁致远、甚至木可儿等人，神色都凝重起来。
财富，是立身的根基。
叶凌云沉默片刻，眼中光芒闪动：“根基不稳，我们就另起炉灶！活水断了，我们就开新渠！姑姑，如果我们有全新的、独特且暴利的商品呢？或者一种全新的…赚钱方式？”
“哦？”叶芷青凤目微挑，来了兴致，“有何高见？说来听听。”
一旁的赵玲珑更是双眼放光，她对经商之道有着浓厚的兴趣，立刻插嘴道：“小表弟，快说说！我母后可是商海老手，没什么新花样能逃过她的眼睛！”
叶凌云笑了笑，指了指桌上众人碗里的碎冰：“这东西，如果夏天在大乾北方富庶的京城、扬州、苏杭等地售卖，算不算独家暴利？”
众人眼睛一亮！
尤其叶芷青，立刻在心中盘算起来：炎炎夏日，一块冰，对那些权贵富商来说，就是无上享受！绝对的暴利！
“销路必然极佳！”叶芷青点头，“不过，只在岭南卖，范围有限。待我们北返，气候又不合时宜，只能算是一时之计。”
叶凌云点头：“这只是开胃小菜。姑姑，还有一个盘根错节的网络在我们手中大乾的驿站！”
此言一出，叶芷青和宁宸轩同时露出思索神色。
宁致远也凝神倾听。
“驿站？那不是传递军情公文、接待往来官员的吗？一直由我们家代为经营运转，朝廷只给极少的补贴，说白了是我们家贴钱在维持着朝廷的脸面。”叶芷青道。
“没错！”叶凌云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这遍布全国州府县城、四通八达的驿站，就是一张覆盖整个大乾的物流大网！为何不能让它‘物尽其用’？
在为朝廷服务的同时，我们是否可以兼营民间物品的递送？
驿站有车马、有固定据点、有熟悉路线的人手，这就是最好的快递物流体系雏形！”
“民间递送？”宁宸轩脑子转得飞快，“普通百姓恐怕负担不起长距离、小物件的递送费用。
除非……是针对富商巨贾的特急信件、贵重契约、稀有药材、珠宝这类价值极高、不怕运费的东西。”
“宸轩兄说到点子上了！”叶凌云击节赞叹，“这便是我们驿站专营的核心业务起点！高价值、紧急货物。但这还不是全部。”
他看着叶芷青：“姑姑，商品的流通，核心在于‘物流畅通’和‘差价空间’。
我们的驿站网络解决了部分‘通’的问题。
那么‘商品’从何而来？岭南的核心价值在哪里？”
他站起身来，踱了两步，声音带着一丝振奋：“我认为，岭南可以作为我们的生产基地！
我们要在岭南，利用这里廉价的劳动力、丰富的资源，木材、矿产、药材、热带作物这些，建立工坊，生产出成本低廉、品质优良、甚至是天下独一份的商品！
然后，通过我们掌握的驿站物流网络，销往整个大乾！
甚至通过姑姑你的海上渠道，销往海外！”
“成本低廉？品质优良？天下独一份？”叶芷青追问，“具体是何种商品？岭南虽有资源，但起点太低，比起大乾江南那些老牌作坊……”
叶凌云露出一丝胸有成竹的笑容，掰着手指数起来：
“比如肥皂：工艺简单，原料易得，清洁效果远超皂角和澡豆，卖点便是清香、护肤、卫生！”
“比如更精致、透亮、便宜的‘琉璃’，我知道一些提纯和吹制之法，若能实现，替代昂贵的琉璃盏、制作梳妆镜、甚至窗明几净的玻璃窗……”
“比如烈度更高、成本更低的烧酒：岭南气候利于发酵……”
“比如轻薄透气、印染更鲜艳的布匹……”
“甚至王铁锤他们正在研发的新式钢铁工具……”
他最后总结道：“衣食住行，生老病死，日常生活中所有能提升便利、品质、享受的东西，我们都可以去尝试！
只要我们能在岭南建立起高效工坊，控制住核心工艺，保证成本优势！
再加上便捷的物流……这生意，便是取之不尽的活水源头！”
这一番话，如同一幅宏大的画卷在众人眼前徐徐展开！
从驿站到物流，从工坊到独家商品，从岭南一隅辐射整个大乾乃至海外！
叶芷青沉默了，她那双饱经世故的眼中闪烁着惊人的亮光，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显然在飞速计算着这庞大计划的可行性与巨大利润！
她经营多年，深知流通和独家商品的威力！
宁宸轩则是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叶凌云的目光充满了敬佩和斗志！
这已不仅是商业，这是以商养政，以经济撬动全局的战略！
赵玲珑激动得脸都红了：“母后！母后！这太好了！我们真的能做吗？”
叶凌云看着陷入沉思的叶芷青和目光灼灼的众人，微微一笑，拿起一块冰放入口中：“这只是构想。具体做什么产品最合适、最赚钱，还需要深入考察岭南的资源禀赋和市场空白……
这几天，谁都别烦我，让我好好想想这第一块‘敲门砖’，到底是什么！”
冰块的凉意顺着喉咙滑下，他眼中闪烁着如同星辰般的光芒——那是野心，更是创造一个新秩序的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