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将灯火再次拨亮，那光却不再柔和，反而在墙上投下摇曳不定、张牙舞爪的影子。他嗓音里的缥缈仙气已然散尽，只余下一种洞穿虚妄的沉郁与苍凉。 上回书说到，柳梦梅于绘境园中，渐觉此地诡异——光阴凝固，行为刻板，边界模糊，更有那无意间流露的、属于“造物”的凝滞与破绽。疑窦既生，如骨鲠在喉，不探个究竟，他寝食难安。
自那夜宴之后，柳生便留了心。他不再全然沉醉于素娥的温柔与园中的美景，而是像个冷静的旁观者，细细审视这方天地。
他发现，园中诸女虽姿态万千，但言行举止，似乎总围绕着几个固定的“主题”重复上演。抚琴的永远弹那几首曲子，对弈的棋路也似曾相识，连那扑蝶少女追逐的路径，都几乎每日相同。她们像是被设定好程序的精致人偶，在画师框定的框架内，演绎着永恒的风雅。
而素娥，虽比其他人更显灵动，与他交谈也更深入，但每当柳生试图将话题引向绘境园的来历、她们的过往，或是园门之外的世界时，她要么巧妙地转移话题，要么眼中便会闪过那种柳生无法理解的、源自本质的茫然。她的世界，似乎就只有这园子这么大。
柳生心中的那个猜测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让他感到恐惧：他并非身处仙境，而是被困在了一幅拥有莫测神通的古画之中！
这念头如同冰水浇头，让他从缠绵的温柔乡中彻底惊醒。他必须找到证据，必须找到离开的方法！否则，他或许会像那些画中仕女一样，渐渐失去对外界的记忆，最终彻底沦为这画中的一道墨痕，一个永远重复着固定动作的……画灵！
他开始有意识地朝着记忆中被模糊掉的园门方向探索。沿途，阿蘅依旧会“恰好”出现，用各种理由试图引开他。但这一次，柳生态度坚决，以“欲画园门远景，需亲临观察”为由，执意前行。
越靠近那隐约记忆中的园门方向，周围的景致便开始出现更为明显的变化。色彩不再那么鲜亮饱和，像是褪了色的古画；亭台楼阁的线条偶尔会出现细微的扭曲；脚下的芳草地也变得有些虚浮不实。空气中那股永恒的暖意也开始消退，隐隐透出一股来自古寺大殿的、阴冷潮湿的霉味。
阿蘅脸上的笑容渐渐维持不住，眼神里透出一丝焦灼与……哀求？“公子，前方景致粗陋，并无甚可观，我们还是回去吧？小姐该等急了。”
柳生不为所动，脚步更快。
终于，他穿过一片开始显得稀疏、形态也有些怪异的竹林，眼前出现了那扇记忆中的月亮门。这曾是绘境园通往外界的象征性门户。
然而，眼前所见，让柳生倒吸一口凉气！
那月亮门依旧存在，但门洞之外，并非什么延伸的小径或远山，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翻滚涌动的混沌！那混沌并非纯粹的黑暗，而是由无数破碎、扭曲、失去原本形态与色彩的墨迹与色块组成，如同打翻了的调色盘，又像是噩梦中的景象，不断撕扯、融合、湮灭，发出一种无声却令人心悸的咆哮！
这就是绘境园的边界！是这幅画的尽头！
一股强大的、排斥一切“异物”的力量从那片混沌中散发出来，警告他不可逾越。柳生毫不怀疑，若他再向前一步，便会被那混沌彻底吞噬、同化，尸骨无存！
“公子……为何……一定要来此呢？”
素娥的声音，在他身后幽幽响起，带着一种他从未听过的、混合着悲伤与空寂的语调。
柳生猛地回头。
只见素娥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不远处，阿蘅和其他几位仕女也静静立在她身后。她们依旧美得惊心动魄，但脸上的笑容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她们的眼神，不再是活人的灵动，而是显露出一种属于“物”的、本质的空洞。
“素娥姑娘……这……这里究竟是……”柳生声音干涩，指着那片恐怖的混沌。
素娥缓缓走上前，与他并肩而立，望着那片翻滚的虚无，轻声道：“如公子所见，此间……并无出路。”她转过头，那双曾让柳生沉醉的秋水明眸，此刻清晰地映照出他的惊恐与绝望，也映照出她自身那非人的本质。
“我们，不过是画中虚影，笔墨魂魄。”素娥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依托此壁而生，困于此壁而存。光阴于此凝固，美丽于此永恒，亦……腐朽于此。”
她伸出手，指向园中那些依旧明媚的景致：“你看那永不凋谢的花，那永不西沉的日，那永不变化的景……很美，是吗？可这美，是死的。它没有生长，没有衰败，没有意外，没有真正的……生命。”
她的指尖，在触碰到旁边一株桃树枝叶的瞬间，柳生清晰地看到，那枝叶的边缘，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纸张被火燎过的焦痕，随即又迅速恢复原状。仿佛这整个世界的存在，都极其脆弱，需要不断消耗着什么来维持这完美的表象。
“那……那我呢？”柳生颤声问道，“我为何会进来？”
素娥凝视着他，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一种复杂难明的情绪，似有眷恋，似有无奈，更有一丝深藏的渴望：“因为……你是活的。你的生气，你的情感，你的记忆……是这片死寂之中，唯一的‘真’。你的到来，如同清水滴入浓墨，让我们……短暂地‘活’了过来，感受到了些许不一样的涟漪。”
她顿了顿，声音愈发空灵：“然而，画终究是画，容不下真正的活物。你停留越久，你的生气便越会被此间同化、汲取，用以维持这虚幻的繁华。你的记忆会模糊，你的感知会退化，最终……你会像一滴水融入大海，彻底成为我们的一部分，成为这画壁之上，一道新的、永恒凝固的……墨痕。”
柳生如遭雷击，浑身冰凉。他终于明白了！这绘境园并非仙境，而是一个美丽的陷阱！它以极致的美好为诱饵，汲取闯入者的生机与魂灵，来延续自身的存在！
“放我出去！”柳生猛地抓住素娥的手腕，触手一片异样的温凉，并无常人的体温，“素娥！求你！放我出去！”
素娥任由他抓着，目光哀戚地摇了摇头：“我……无能为力。此间法则如此，我亦只是画中囚徒。门……只在画外。你如何进来，或许……便需如何出去。”
如何进来？
柳生脑中灵光一闪！他记得，他是因痴迷画中素娥，情不自禁伸手触摸，才被吸入此间！
莫非……出口也在那壁画之上？
他猛地转头，望向那片代表边界与毁灭的混沌。不，出口不可能在那里。那只是画的尽头，是虚无。
真正的出口，或许需要……“逆过程”？需要某种强烈的、指向画外真实世界的意念，与这画中世界的规则产生冲突？
他闭上眼，拼命回想！回想古寺的破败，回想佛身上的尘埃，回想青石板的冰冷，回想家中父母的期盼，回想赶考功名的俗念……那些他曾以为庸俗、此刻却代表着“真实”的一切！
随着他的回忆，周遭的景致开始剧烈地波动起来！亭台扭曲，花草失色，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投入巨石！素娥和其他仕女的身影也开始变得明灭不定，她们的脸上首次露出了类似痛苦的神情，身体边缘泛起更多的焦痕与模糊！
“公子……快走……”素娥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带着撕裂般的痛苦，“趁……意念尚存……定位……画外之‘锚’……”
锚？画外之锚？
柳生福至心灵，猛地想起自己遗落在古寺大殿地上的画囊！那里面有他惯用的画笔，未完成的画稿，还有……一方刻着他姓氏的私印！
对！就是那个！那是他与真实世界最直接、最坚实的联系！
他集中全部精神，在脑海中疯狂勾勒那画囊的形状，那私印的触感，那上面“柳”字的每一笔划！
“轰——！”
仿佛天地倾覆！整个绘境园在他周围寸寸碎裂，如同被打碎的琉璃！那些绝美的仕女，包括素娥，身影在剧烈的扭曲中化为道道绚烂却短暂的墨彩，最终消散于无形。眼前的混沌汹涌扑来，却又在触及他之前，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排斥开。
他感到一阵比进来时更猛烈的天旋地转，身体被一股巨力狠狠抛出！
“砰！”
后背传来结结实实的撞击痛感，冰冷、坚硬！
他猛地睁开眼。
眼前，是栖云禅院破败的大雄宝殿。尘埃在从窗棂透进的稀疏光柱中飞舞。他正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背靠着那面绘着《春日游园图》的东壁。
壁画依旧。园林依旧。仕女依旧。
那位名唤素娥的白衣女子，依旧俯身池畔，伸出纤指，欲触游鱼。侧脸秀美，唇角含笑，风姿绝世。
只是，那画作的颜色，似乎比之前看到时，黯淡陈旧了几分。画中素娥的眼眸，那曾让他魂牵梦萦的秋水横波，此刻再看，虽依旧美丽，却彻底还原成了笔墨的痕迹，再无半分灵动与神采。那曾经弥漫的幽香，也消失无踪，只剩下古寺特有的腐朽气息。
一切，如同一场大梦初醒。
柳生挣扎着爬起，发现自己的画囊果然就掉落在不远处。他冲过去，紧紧将画囊抱在怀里，那方冰冷的私印硌在胸口，却让他感到无比的心安。
他不敢再看那壁画，连滚爬爬地冲出大殿，冲出古寺，直到重新沐浴在真实的、带着草木清香和微尘气息的山风之中，才瘫软在地，大口喘息，恍如隔世。
此后经年，柳梦梅再未踏入那座古寺一步。他依旧作画，笔下仕女也有了灵魂，但那灵魂，源于他对真实人生的观察与感悟，源于喜怒哀乐，源于生老病死。他再也画不出那般完美无瑕、不似凡尘的“素娥”。
有时午夜梦回，他仍会想起画中那段亦真亦幻的经历，想起素娥那最后的眼神。是怨？是怜？亦或只是一种作为“画灵”的、对“真实”的短暂触碰与最终释然？
他不知那画壁是何人所绘，又蕴含何等神通。他只明白了一个道理：
极致的美好，若非根植于真实的生活与流动的生命，便可能是禁锢灵魂的华丽牢笼。沉溺于虚妄的完美，终将付出遗忘自我、迷失本真的代价。真实或许粗糙，或许充满缺憾，但那鲜活的生命力，那变化无穷的可能，才是人间最值得留恋的风景。
说书人言罢，沉默良久，最终轻轻吹熄了油灯。 诸位，画境奇谭，至此终了。您说那柳生，是幸耶？不幸耶？他挣脱画壁，重返人间，固然是幸。然则那段刻骨铭心的幻梦，那画中仙子的身影，只怕此生再难真正忘却了。而这其中的道理，还望诸位细细品咂。
好了，夜已深，散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