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胜利没跟王处长回风暴中心的保卫处。
他挤在被拖着走的大解放驾驶室里，和陈大为，黄文斌师徒一路颠簸回了供应科。
午饭是蹭陈大为的，一个硬邦邦的杂粮馒头，就着咸菜疙瘩，灌了几口温吞的大碗茶，总算把肚子填饱了。
下午的供应科果然清闲得像被遗忘的角落。
计划经济的夹缝里，这“苦差事”的滋味，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填饱了肚子，郝胜利脑子更活络了。
红星公社的憋屈还在，但王处长那番关于芦苇荡和“挂号”的话，却给他带来更大的动力，原本只想小打小闹，现在可以适当放开一些。
既然决定要把“好人”当到底，那就得做得漂漂亮亮，不留隐患。
郝胜利问张秀英要了纸笔，趴在桌上，开始仔仔细细地画简易泥土雪橇车的“最低技术要求说明书”。
竹板滑轨：标注各种尺寸，加工方式，加强筋要求。甚至还用图示标明火烤弯折定型的方法。
车斗：废油桶切割改制方法，还有用木板制作的要求，车斗与转轴的连接方式给了两种简易方式，一种是废滚珠轴承，一种硬木轴套结构
框架与卸料：给出了连接滑轨的框架使用材料的最低标准，还有插销如何加工制造等等，以及尺寸要求。
最后，郝胜利在图纸上方工整地写下：“九号信箱农具革新友情支持”。
想了想，又在下方空白处，加了一行备注：
“说明：此方案力求以最低成本、最易得材料解决泥地运输难题。各地可根据实际情况调整选材与做法。使用时请注意安全，定期检查关键连接部位是否牢固。”
陈大为凑过来一看，脸上笑开了花，用力一拍他肩膀，指着标题道：“好，这个好，这一下就把咱们的功劳给板上钉钉了。”
跟着他指着那行备注：“这个更好，既雪中送炭同时还撇清责任。”
他抬头看到来科员老刘，于是喊道：“老刘，快，找宣传科刻蜡纸油印，标题弄醒目点，‘九号信箱友情奉献’印最大，让那帮土皇帝瞧瞧，什么叫真心实意，什么叫‘授人以渔’。”
老刘接过图纸，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图样，点头道：“明白，陈科长。带图的蜡版费点功夫，估计得弄个大半天。我这就去找宣传科小冯，他手最稳。”
陈大为挥挥手：“行，抓紧去办。”
老刘拿着图纸快步出去了。
图纸被拿走了。
郝胜利松了口气，心思又回到正事上：“陈伯伯，后天种蛋就送过来了，孵蛋的箱子快好了，我上次提了想成立儿童团来管这事，可到底怎么个实施方法。我不太懂。”
办公室里安静了一下。
一直沉默的会计张秀英“啪”地合上账本，推了推眼镜：“用儿童团的名义解决厂内问题的正途。”
她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但是，光嘴上说集体，没用，必须走最硬的党委程序，根基要打牢。”
副科长王副科掐灭了烟，皱着眉头插话：“老张说得在理。这集体财产可不是闹着玩的，没个的文件撑着，回头鸡飞蛋打都是小事，搞不好就是原则问题，得把名分先定死了。”
出纳李大姐也停下算盘，忧心忡忡地补充：“就是啊，这收蛋、登记、分配，听着简单，可都是钱和物啊，没个清清楚楚的章程和账本，到时候谁多拿了谁少拿了，孩子们说不清，我们更说不清，非乱套不可。”
陈大为点点头，看向张秀英：“老张，根基和手续，你是行家，具体怎么弄？”
张秀英不急不缓道：““第一步：党委红头文件，明确批准成立儿童团，赋予它‘组织集体生产劳动实践及管理集体财产’的正式职能和权责。”
“对，必须得有尚方宝剑。”王副科立刻附和。
“是这个理儿。”李大姐也点头。
张秀英继续：“第二步：具体操作，手续要铁板钉钉。”
“1.家长意向书：想参与的家庭，家长必须签字画押，内容就两条：一，自愿接受儿童团指导与管理；二，明确承认所养家禽及所有产出蛋、肉、羽毛归属儿童团集体财产。白纸黑字，手印一按，存档备查，这是锁死产权的根本。”
“好，这个必须的，省得以后扯皮赖账。”陈大为拍了下桌子。
“对，家长不认账最麻烦，就得签字画押。”王副科深以为然。
“嗯，签字画押好，有凭据。”李大姐表示认同。
“2.制定《规定》：儿童团在团委指导下，弄个简单的《厂区家禽饲养管理暂行规定》。写清楚卫生要求，防疫要点，巡查制度，蛋品登记上交流程。团委盖章批准生效，这叫有章可循。”
“卫生防疫是大事，得写清楚，别闹鸡瘟。”王副科提醒道。
“登记流程最关键，收蛋的时候得双方签字确认，最好弄个三联单的收据，儿童团一份，家长一份，存根一份。”李大姐不愧是管钱的，立刻想到票据管理。
“李大姐这主意好，三联单收据，清清楚楚。”陈大为赞道。
张秀英点头记下：“可以，加进去。”
张秀英叮嘱道：““3。台账要做死。巡查记录、蛋品收交登记、饲料领取，所有环节，必须建立清晰台账，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日期、物品、数量、经手人、接收人，一个不能少，这是保命的护身符，将来查起来，这是证据。”
李大姐主动请缨：“台账我来教孩子们弄，格式弄规范点，保管好存根和记录本。”
“好，有李大姐把关台账，我就放心了。”陈大为很高兴。
接着他兴奋地总结道：“红头文件定调子，家长签字画押定死产权，规定把流程框死，台账把证据留足，李大姐再加把三联单和台账关，老王也帮着把把关。这套组合拳下来，厂里这块就算彻底盘活了。”
他看向郝胜利：“还少不了军代表点头同意，胡代表那儿没问题吧？”
郝胜利立刻保证：“胡代表肯定支持。他说厂里资源随便我用。”
“那就稳了。”陈大为心里石头落地，但看着郝胜利亮晶晶的眼睛，想起他孵蛋箱子的容量，笑道：“不过胜利啊，你那箱子一次能孵上千只吧？光靠厂里这点地方和娃娃，恐怕也吃不下吧？”
郝胜利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对对对，还有好多呢，陈伯伯，张姨，王叔，李姨，你们说儿童团是集体的，那外面是不是也能用这法子？”
王副科眼睛一亮，抢着说：“嘿，这思路开阔了，能，太能了。”
他看向陈大为和张秀英：“科长，老张，我看行，让咱厂儿童团正式委托那些公社和生产队的红小兵或者儿童团，帮我们养多出来的鸡鸭，名义嘛……”
他略一沉吟：“就叫‘工农少年手拉手，科学养殖争上游’。小鸡小鸭和蛋，还是我们儿童团的财产，只是委托他们代养学习，养大了我们再去统一回收。集体对集体，儿童团帮儿童团，政治绝对过硬。老张，这对外的手续什么个章程。”
张秀英立刻接话：“对外委托，核心一样。文件定性加各种手续。一点不能含糊。”
她跟着补充：“对外委托函。由我们厂儿童团正式出具。盖儿童团章，再加厂团委章。内容写死。兹委托贵方组织代为饲养管理我团集体财产品种和数量若干，用于丰富课余生活，学习养殖技能。所有权归属九号信箱厂儿童团不变，饲养期满或达标后，由我团统一回收。双方负责人签字，双方军人辅导员或团干部见证签字，公章。一个都不能少。回执必须拿回来存档。”
李大姐补充：“接收清单也得规范。小鸡小鸭发出去多少，什么品种，日期，接收方谁签的字，都得有正式清单，一式两份，我们留底，将来回收时对账用。”
王副科点头：“对，清单很重要。”
张秀英边记边说：“好，都加上。”
陈大为兴奋地搓着手：“绝了，内外一体，全盘皆活。儿童团成立简单，团委牵头报名选团长就行。胜利，团长谁当？你吗？”
“小丫头。”郝胜利脱口而出，跟着补充道：“孙红梅，她厉害，能镇住场子，我给她跑腿当参谋。”
陈大为大手一伸，揉乱他头发：““想得美，点火的是你，想跑，没门。”
他收起玩笑，正色道：“跑党委磨批文，跟团委定章程，管那些要命的台账，将来跟村里那些老狐狸打交道……。这些硬骨头，没你这‘小诸葛’在背后使劲，非出大乱子不可。小丫头挂名行，但你，郝胜利。”
他手指用力一点：“就是那根定海神针。是幕后的影子团长。懂吗？”
郝胜利被戳穿小心思，小脸微红，随即胸脯一挺：“懂，保证完成任务。”
陈大为一挥手，撵人道：“好，那还等什么？赶紧去找你的‘司令’商量去。”
郝胜利答应一声转身就跑了出去。
办公室里，陈大为、王副科、张秀英、李大姐相视而笑。
王副科感慨道：“这小祖宗，点子是真好使，后面这潭水，也真够深的。”说完又点上一支烟。
张秀英低头，手指又飞快地拨起了算盘珠：“水深不怕，船造结实就行。按规矩来，出不了大乱子。”
李大姐拿起笔，已经开始琢磨三联单和接收清单的格式了，接话道：“嗯，我先把收据和清单的草稿弄出来……”
陈大为端起凉了的茶，一口闷了，眼神放着光：“人情债加儿童团，再配上咱们这铁打的规矩。老王、老张、小李，咱们一起，把这艘船造得结结实实。这网撒下去，捞上来的，可远不止是鸡蛋鸭蛋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