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观的社员们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齐刷刷向两边退开，本能地让出一条道。
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转为掺杂畏惧和紧张的神情。
只见一个约莫四十多岁的男人，穿着洗得发白却熨烫得一丝不苟的中山装，头发油光水滑地向后梳拢，背着双手，迈着四平八稳的方步人群后面里踱进来。
他面色阴沉，颧骨高耸，薄嘴唇紧抿，一双眼睛锐利如鹰，先是以极度厌恶的眼神扫过轰鸣的机器和那些“奢靡”的金色颗粒，嘴角撇出一丝讥诮，仿佛看见什么脏东西。
最后，他将冰冷的目光死死钉在邓书记脸上。
来人正是柳林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成卫东。
公社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惧的以思想最革命，热衷抓阶级斗争新动向,凡事上纲上线而闻名。
这次县里派来检查组狠抓“割尾巴”，估计就有他积极反映情况，递小报告的功劳。
邓书记脸色一僵，挤出一丝笑容道：“老成，检查组送走了。正好，快来看看，九号信箱的同志给咱送来了先进的饲料加工设备，解决养殖饲料的大好事，社员同志们都很欢迎……”
成卫东猛地打断，挥舞着手臂道：“好事，我看是坏事。是天大的浪费，是资本主义享乐思想的变种，是糖衣炮弹。”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邓书记，而是面向噤若寒蝉的社员们，手臂夸张地挥舞，开始了慷慨激昂的表演。
“社员同志们，贫下中农兄弟们！我们要提高警惕！提高阶级斗争觉悟！别被表面现象迷惑！看看，都看看……”
他指向轰鸣的机器：“这铁家伙！轰隆隆的，浪费国家宝贵的柴油，每一滴油，都该用在农业学大寨的刀口上，用在抢救庄稼的抽水机上，而不是浪费在这！”
他的手指又猛地指向那堆金色颗粒和混合粉末：“再看看这些粮食，虽然是边角料，但也是集体财产，是贫下中农用汗水换来的！被他们瞎搞，糟蹋成什么样子了。弄这些花里胡哨，闻着怪香的东西有什么用，不就是想让猪吃好点，鸡多下蛋，这就是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是想用碗里的几块肉，碟里的几个蛋，腐蚀我们贫下中农艰苦朴素的革命意志！瓦解我们‘抓革命，促生产’的决心！”
他恶毒的目光扫过陈大为和王副科长，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还有你们！九号信箱的！不在厂里好好搞生产，支援农业也不是这么个支援法，跑到我们革命农村，搞什么名堂。弄出这种靡靡之音的东西，是想破坏‘农业学大寨’运动吗？我看你们就是不安好心！动机不纯！这根本不是‘科学试验’，就是典型的‘资本主义尾巴’。是最隐蔽，最恶毒的那种！必须坚决，彻底地割掉！这机器，立刻给我停！一粒这种资本主义糖丸都不准再产！”
他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一句比一句狠，一句比一句危言耸听，气势汹汹，仿佛真理在握。
许多社员脸上露出恐惧之色，纷纷低头，不敢再看那“金豆豆”，甚至下意识后退几步，生怕和这“资本主义尾巴”沾边。
现场火热的气氛瞬间凝固，只剩柴油机孤零零的轰鸣声。
邓书记气得脸色铁青，胸口起伏。
陈大为和王副科长也紧皱眉头，脸色凝重。
小张技工下意识减缓喂料速度，机器的轰鸣声也变得迟疑而低沉。
就在这凝固的时刻，一个清亮的声音压过低沉的机器轰鸣声，打破了僵局：“你是谁？”
这声音不高，但却清晰地传进周围的人群。
所有人都惊愕地循声望去，连成卫东也愣了一下，显然他根本不相信，公社里还有人不知道他是谁？
只见郝胜利缓步从陈大为身后走出，他小小的身影在成为东面前显得十分渺小，但脊背挺的笔直，小脸微仰着，毫不畏惧地看着成为东。
成卫东终于反应过来，被一个小娃娃当众质问，让他感到极大羞辱，顿时恼羞成怒，厉声喝道：“哪里来的小娃子，这么没规矩！大人讨论革命工作，轮到你插嘴？滚一边待着去。”
郝胜利不但没被吓退，反而向前迈了一小步，他小脸紧绷，神情严肃：“我以九号信箱儿童团副团长的名义，正式询问你的名字，职位。你是谁？”
成卫东显然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更没料到问出这话的是个小屁孩。
他眯起那双鹰眼，上下打量着郝胜利，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弧度：“我是谁？柳林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成卫东！小娃子，这里没你的事，滚开。”
郝胜利冲着他点了点头，转头对陈大为道：“陈科长，现在你用柳林公社的电话，给九号信箱保卫处王处长打一个电话。告诉他，有人正在阻挠和破坏九号信箱儿童团，正在进行的‘军事保障科学研究项目’。”
跟着他转过头用手指指着成为东道：“让他亲自过来，将此人带回保卫处严格审查，审查结束后，需提交一份审查报告交给厂军代表处进行复查。”
成卫东的脸色骤然变了，脸上带出一副色厉内荏的强硬表情，挥舞着手臂道：“等等！哼，小娃娃，差点被你唬住了。”
他指着郝胜利：“你们九号信箱保卫处，那是你们厂内部的保卫机构，管的是你们厂里的事！这里是柳林公社，是地方！归县革委会，公社革委会领导！你们有什么权力跨系统，跨地区来审查我一个公社革委会副主任？你这是越权！是无政府主义！我看该被审查的是你这个小家伙背后指使的人！”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抓住了道理，腰杆似乎又硬了一点，威胁：“干涉地方革命工作，破坏农村抓革命促生产，这个责任，你们九号信箱担得起吗？我劝你们立刻停止这套把戏，否则，我必定向县革委会反映，追究你们破坏地方工作的责任！”
然而，郝胜利只是轻蔑地笑了笑道：“成卫东副主任，你现在和我讨论管辖权，看来你还没有认清你行为的性质。”
他扬了扬下巴：“第一，你破坏的是经备案的军事保障科研项目。此项目直接关联九号信箱承担的国家任务，在极端条件下，能否使用尽量少的粮食保证军队的禽蛋和肉类供应，其安全与顺利进行，本就由我厂保卫处全权负责警卫与保障。任何阻挠，破坏此项目的行为，无论发生在厂内还是厂外，保卫处都有权立即介入处置！这是原则，不容置疑！”
郝胜利冷笑道：““第二，你现在的问题，早已不是什么工作分歧或认识错误！你是在公开场合，无视事实，无视科学，更无视上级备案文件，恶意污蔑，强行中断一项重要的国防科研辅助项目！你的行为，已经严重干扰了可能的战备技术储备工作！其动机和目的，令人极度怀疑！”
说到这里，郝胜利的目光冰冷地看着他道：“在当前复杂的斗争形势下，我们有充分理由怀疑，你成卫东，究竟是极端无知愚蠢，还是别有用心，受人指使，故意破坏国防科研。你的行为，已经带有明显的破坏性和针对性！对于这种可能危害国家战略安全动机可疑的人员。”
郝胜利刻意停顿了一下：“我厂保卫处确实没有最终审判权。但是根据规定，保卫处完全有权对可疑人员和行为进行初步控制，讯问和调查！尤其是涉及潜在敌特破坏活动嫌疑时，我厂保卫处将上报省革委会政保局！由专业反谍部门进行深入侦讯。成副主任，你觉得，到了政保局那里，他们会不会和你慢慢讨论‘管辖权’的问题？他们会不会有兴趣深入调查一下，你如此积极地破坏一项利国利民的军工相关项目，背后到底有没有不可告人的指令或联系。”
“敌特破坏”，“政保局”，“专业反谍部门”。
这些词比“保卫处”还要可怕十倍！尤其是“政保局”，在那个年代，几乎等同于专门处理最隐秘，最严重反革命特务案件的机关，一旦被它盯上，意味着问题已经上升到了最严重的政治和国家安全层面。
成卫东的脸瞬间血色尽褪，变得惨白如纸，比死人好看不了多少。
他身体肉眼可见地剧烈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你……血口喷人！我不是……我没有……”他语无伦次，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中山装。
郝胜利不再看他，转头看向陈大为道：“陈科长，立即电话报告王处长。将成卫东的言行，及其对科研项目的破坏行为，以及其高度可疑的动机，详细汇报。请求处长即刻联系省政保局相关同志，请示启动对破坏分子的控制与审查程序。在上级指示到达前，现场严密监控目标人物，绝不允许其脱离视线或与外界串联。”。
“是！”陈大为毫不犹豫，转身大步流星走向办公室。
“不……不要……我……我错了……”成卫东终于崩溃了，发出一声近乎哀嚎的嘶鸣，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他惊恐地看着四周，发现社员们看他的眼神已经从之前的畏惧，变成了鄙夷和疏离，仿佛他真的已经是一个被揪出来的敌特分子。
邓书记适时上前，脸色严肃地一挥手：“来人。先把成卫东同志‘请’到办公室旁边的学习室去，让他冷静冷静，好好思考一下自己的问题，等待上级的进一步指示。”
两个早就对成卫东不满的基干民兵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搀住了几乎站不稳的成卫东。
成卫东毫无反抗之力，面如死灰，任由两人将他拖离了现场，嘴里还在无意识地喃喃：“我不是……误会……我革命……”
热闹终于收场。
院子里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如释重负的喧哗声。
郝胜利看着成卫东被拖走的背影，缓缓吐出一口气，他转过头连看都懒的看他一眼，这个人已经完了。
成卫东就是一只被他拿来震慑某些人的鸡，就是明确告诉某些人，九号信箱搞的任何项目你们都躲着点，你们敢阻挠，郝胜利敢用这种理由把你们都送进去。
另一层的目的，就是进行试探，试探一下，他现在到底有多少能量。
他转过身，面向众人，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同志们，坏分子试图破坏我们科研生产的阴谋已经被粉碎了。请大家继续观摩学习。”
机器的轰鸣声再次变得无比顺畅和有力，金色的希望颗粒欢快地喷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