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副主任脚步踉跄地离开，也将门外那些伸着脖子竖着耳朵的干部们几乎全部带走。
办公室内，陈大为长长舒了口气，感觉后背的衬衫早已被冷汗浸湿。
刚才那一番辩论但凡有一点点错处，后果都不堪设想。
他转头看向厂办秘书小冯，低声道：“小冯，厉害，配合不错，时机选得好，有理有据。”
小冯不在意地摆摆手：“老陈，你顶住了最猛烈的火力，我不过是敲敲边鼓，顺势递个台阶。”
这时小红梅眨着眼睛好奇地问：“冯叔叔，那我们赢了吗？”
小冯闻言蹲下身，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红梅啊，这个没有输赢。只是我们拿出厉害的文件后，他去找更高级别的领导。我们争取到了让更公正的领导来处理这件事。”
郝胜利拉了拉她的衣角，小声道：“赢没赢，要看事情最后的处理结果。目前我们让魏主任去找书记了，不然我们连书记都见不着。”
小冯的解释和郝胜利的补充让小红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她至少明白了，事情还没有结束，要去见一个更大的领导。
就在这时，之前那位年轻干部再次出现在门口，这一次他的态度恭谨了许多，脸上挂着公式化的笑容：“冯干事，陈科长，王书记请几位过去谈话。”他站在门口侧身，等着引路。
小冯站起身，与陈大为和郝胜利交换了一个眼神。
彼此都明白，真正的考验，或许现在才开始。
几人跟着年轻干部来到书记办公室。
房间比魏副主任那间更宽阔，陈设简朴。
办公桌后，一位看起来三十七八岁的男子已站起身，他脸颊瘦削，眼睛炯炯有神，一身藏青色的军便装，显得十分干练。
王书记笑容满面地从办公桌后绕出来，热情地招呼道：“哎呀！欢迎，欢迎，九号信箱的同志们，快来，坐坐！”
这番异乎寻常的热情，与之前在魏副主任那里的遭遇形成了鲜明对比，让陈大为和小冯瞬间绷紧了心弦。
两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里面满是疑虑与戒备。
这莫非是笑里藏刀，先礼后兵？
王书记亲自招呼大家在那对靠墙的办公椅和小圆旁坐下，又将搪瓷缸翻过来，从办公桌里掏出茶叶，拿起暖瓶亲自沏茶，这才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对面。
他笑容可掬地看向两个孩子：“这两位就是你们九号信箱的儿童团小代表吧？我正满世界打听你们呢，没想到你们竟然来了，简直太巧了。”
陈大为和小冯没敢立即接话，郝胜利微微皱眉，不动声色地继续观察。
只有小红梅眨巴着大眼睛，被这位笑容满面的年轻书记吸引了。
王书记也发现自己过于热情吓住了客人，连忙笑着走到办公桌前，从文件堆上拿起一本小册子递给陈大为：“颗粒饲料是你们厂生产的机器生产的吧？看看，这是你们厂出的吧？”
陈大为双手接过来，扫了一眼，正是九号信箱儿童团编写的《科学养殖鸡鸭手册》。
他心中巨石这才落下一半，点头确认：“王同志，这确实是我们厂儿童团编印的指导材料，没想到您这里也有一本。”
王书记得到确认，兴奋地：“那就对了！不瞒你们说，我原来在红星公社当书记，那里的养殖场老场长是我的老部下。他亲戚给他带了这本手册，他们就一直想搞你们说的那种颗粒饲料机，可惜没门路。我这才刚调到县里，正想着哪天去拜访你们，没想到你们倒先来了。这手册里说母鸡吃这种饲料，真能一天下一个鸡蛋吗？”
陈大为哈哈一笑，气氛终于松弛下来：“哎呦，王同志，用膨化颗粒饲料养殖鸡鸭猪牛羊是我们厂儿童团正在推广的新技术。这个技术最早应用在柳林公社，来航鸡吃颗粒饲料后，不瞒您说，一天一个是吹牛，但三天两个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我们厂儿童团都有详细的试验数据，这个做不了假。”
王书记高兴地站起来：“太好了，那机器现在有吗？”
陈大为笑着指向孩子们：“这个我可做不了主，您得找这些小主人。”
王书记眼中露出惊讶之色，他一直以为“九号信箱儿童团”只是个名头，没想到真是小娃娃做主。
他身体微倾，笑容满面地问：“郝胜利小同志，你看这个机器的事情，方便吗？”
都到这个地步了，郝胜利也没办法装傻，他沉稳地反问：“王伯伯，红星公社的养殖场和整个公社大概有多少只鸡鸭，多少只猪羊还有牛啊？”
王书记不假思索地回答：“养殖场鸡鸭一千五百多只，猪二十五头。全公社鸡鸭不算养殖场的约两千多只，猪三百多头，羊二百多点，牛八十多头。”
郝胜利继续问：“那么粮食能拿出多少？主要是红薯干，土豆干，最好是玉米，一天能提供多少？”
王书记皱眉思索半晌：“最多四五百斤吧。”
接下来的时间，变成了一场高效的技术讨论会。
郝胜利成竹在胸，指出一个公社无法支撑机组运行，应该仿效柳林公社，联合两到三个公社共同使用。
王书记掏出小本子认真记录，不时打断提问。
郝胜利则将柳林公社经验和遇到的问题及解决方法，一一道来。
时间在问答中飞快流逝，当天色渐暗时，王书记终于合上笔记本，由衷赞叹：“郝胜利小同志，了不起，真了不起！看来你们是扎扎实实地在发展工农联盟。有了这些经验教训，我们心里更有底了。”
他激动地站起身，在办公室踱了两步，抬头见日落西山，懊恼地：“哎呀！你看我，光顾着请教技术问题，把正事都给忘了。”
他转身看向陈大为和小冯，诚恳地说：“冯同志，老陈，还有两位小同志，实在抱歉。下面同志工作方式有问题，对你们的工作产生严重误解，还扣留了人员和设备，这是我们的失职……”
陈大力连忙打断：“哎！老王言重了，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王书记从善如流：“既然是误会，说开了就好。人和设备我马上让人送过来，保证原封不动。”
他走到门口对外面工作人员低声交代几句，那人立即小跑着去了。
转过身，王书记热情地招呼大家重新坐下：“老陈，小冯，还有胜利、红梅小同志，你们看，这都到饭点了，吃完饭再走。县里大食堂虽然简陋，但饭菜干净，咱们边吃边聊。正好我还想多向胜利小同志请教你们厂的其他支农设备。”
陈大为和小冯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赞同。
事情圆满解决，还意外搭上了县里一把手的关系，这顿饭于公于私都该吃。
小冯代表发言：“王书记太客气了，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不过钱和粮票还是要付的，不能让你破费。”
“好，按制度来。”王书记高兴道。
一众人说说笑笑来到院里，之前被扣留的几名九号信箱工作人员已等在外面。
看见陈大为和郝胜利他们安然无恙地出来，还与王书记有说有笑，几人都露出激动表情。
王书记当众对扣留事件表示歉意，并赞扬了九号信箱技术人员的工作精神和儿童团的创新成果。
来到县革委会食堂时已过正常饭点。
王书记领着大家打了饭菜。
简单的烩菜，窝头和玉米粥。
这时，陈大为突然站起来喊道：“等等，大家等等。我车上还拉着鸡蛋鸭蛋和青菜。老黄，快去拿半筐鸡蛋鸭蛋，带点青菜，让师傅炒点鸡蛋。剩下的就当我们九号信箱支援地方了。”
被称作老黄的司机应声小跑着去卡车取东西。
王书记先是一愣，随即露出更加真切的笑容，连连摆手：“哎呦，老陈，这怎么好意思，你们来是客，还让你们破费。”
陈大为爽朗一笑：“老王就别客气了。以后我们还要常来常往，这些鸡蛋鸭蛋都是用颗粒饲料喂养的，正好让大家尝尝鲜。”
王书记也不再推辞，笑道：“好！那我今天也跟着沾沾光。”
食堂里顿时热闹起来，灶火重新燃起。
金黄的炒鸡蛋，翠绿的小白菜很快上了桌，给这顿简单的晚餐添了温暖的色彩。
王书记尝了一口，连声称赞：“这鸡蛋味道确实不一样，香！”
饭桌上，气氛更加融洽。关于手扶拖拉机和“四不像”的讨论，在轻松的氛围中展开。
一顿宾主尽欢的晚饭后，郝胜利一行人与王书记握手告别。
王书记一直送到大院门口，再三叮嘱：“以后常来，县里一定全力支持你们的工作。”
吉普车驶出县委大院，融入了傍晚的街道。
车内，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气氛轻松了不少。
陈大为笑着感慨：“这回真是运气，碰上王书记这样的明白人。要不然，这事还真没那么容易解决。”
郝胜利微微蹙眉，沉吟道：“陈伯伯，冯叔叔，我正琢磨这事。咱们这回，算是误打误撞，因祸得福。可要是下回遇到的领导都像魏副主任开始时那样，怎么办？总不能天天往各县跑吧。”
他坐直身子：“所以我在想，咱们应该把所有的支农设备资料，成功经验和数据，印成更正规的宣传册。让推广人员主动给各县送去，把这些事情做在前面。这样，误会就少了。”
小冯赞许点头道：“胜利这个想法好，咱们之前光顾着埋头搞技术，这‘外交’工作确实是块短板。老陈，你觉得呢？”
陈大为重重点头：“我看行，回去就办，咱们也得把自己的经验总结好。”
小红梅见大家都赞同，连忙举起小手补充道：“嗯！走我们儿童团的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