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比倒计时归零前那万分之一秒还要深沉的死寂。
空气中，汽油的刺鼻、硝烟的辛辣和遥控器短路后散发出的臭氧味道，混合成一种古怪的气息，钻进在场每一个人的鼻腔。
那行绿色的英文【Stage one, Failed.】，像一个巨大的嘲讽，烙印在每个人的视网膜上。
“妈的……”排爆专家第一个打破了沉默，他摘下几乎被汗水浸透的头盔，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那堆“炸弹”，眼神复杂得像是在看一个出轨后又哭着求原谅的前女友。
“我拆了十五年炸弹，第一次被炸弹给耍了。”他捡起一块外壳碎片，翻来覆去地看，“做工真他妈的好，线路板是顶级的，压力传感器是真的，连水银汞柱的配重都一克不差……除了核心炸药是假的，其他一切都是真的。这孙子，就是个疯子！”
一名年轻的特警队员靠在墙上，双腿一软，缓缓滑坐在地，他看着自己还在微微颤抖的双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随即又涌起一股被愚弄的愤怒。
赵倩没有说话，她只是站在原地，任由那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那个恶魔最后留下的名字，像一枚看不见的弹片，嵌进了她的脑子里，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赵队，”副队长走了过来，声音有些沙哑，“现场……怎么处理？”
赵倩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扫过那堆精密的“玩具”，扫过地上扭曲的弹壳，扫过墙上被子弹打出的窟窿，最后，落在了那个瘫软如泥、裤裆里散发着骚臭的王二狗身上。
他的女儿安全了，可他脸上的表情，却比死了还要难看。那种劫后余生后，被告知自己只是个小丑的巨大荒谬感，彻底摧毁了他。
“把这堆‘艺术品’打包，所有碎片都不能放过，让技术科的人分析里面的每一个零件。”赵倩的声音冷得像冰，“把王二狗带走，给他找条干净裤子换上。他现在不是嫌疑人，是证人，一个被恶魔选中的‘特邀观众’。”
“是！”
副队长顿了顿，压低声音问道：“赵队，刚刚通讯里那个声音……”
“你什么都没听到。”赵倩打断了他，眼神锐利如刀，“今天晚上，这里只发生了一起持枪威胁和爆炸物恐吓案件，明白吗？”
副队长心头一凛，立刻立正：“明白！”
赵倩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与指挥中心的通话仍在继续。她深吸一口气，将手机放到耳边。
“苏厅。”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那沉默比之前声嘶力竭的咆哮更具压迫感。赵倩甚至能想象出苏婉晴此刻的表情，那张总是沉稳的脸上，一定是山雨欲来的凝重。
“现场情况？”终于，苏婉晴的声音传来，平静，但每个字都像淬了冰。
“现场已控制，爆炸物为假，无人员伤亡。嫌犯逃脱，但留下了很多东西。”赵倩言简意赅地汇报。
“那个名字，”苏婉晴直接切入正题，“你确定你听清了？”
“林望。他说，‘新星’林望先生。”赵倩一字一顿地重复。
又是一阵沉默。
“赵倩，你亲自带王二狗回来。不要去审讯室，直接来我办公室。”苏婉晴下达了命令，“另外，从现在开始，启动一级信息封锁。今晚行动的所有通讯记录、视频资料全部封存，列为最高机密。参与行动的每一个人，都要签保密协议。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前，‘林望’这个名字，不允许从我们系统内任何人的嘴里说出来。”
“我明白。”
“这不是一起简单的刑事案件了，赵倩。”苏婉晴的语气里，透出一丝罕见的疲惫，“这可能是……战争。”
通话结束。赵倩捏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战争。这个词，让她感到一阵窒息。
……
省委办公厅，综合一处。
时钟的指针已经指向了晚上十一点。
林望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合上了面前关于《关于建立云州市“人才特区”的补充说明报告》。这是他从云州带上来的后续工作，即便人到了省城，很多事情依然需要他跟进。
办公室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有零星几个格子间还亮着灯。
处长王林正收拾着公文包，看到林望还在，便走了过来。
“小林，还没走？年轻人有干劲是好事，但也要注意身体，省委的活儿是干不完的。”王林的声音温和，头顶上【关心】和【善意】的标签清晰可见。
“王处，马上就好，把这点收尾工作做完。”林望笑着站起身。
“行，那你也早点。对了，你爱人不是来省城了吗？多陪陪人家。”王林拍了拍林望的肩膀，又补充了一句，“周末有空，带上家属，到我家里吃个便饭。”
林-望头顶的【关系链】清晰地显示，王林对他的【欣赏】标签正在缓慢地转化为【亲近】，这是一个好兆头。在省委办公厅这种地方，一个愿意主动示好的直属领导，是极为难得的。
“一定，谢谢王处。”
送走王林，林望又坐了下来。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打开了内部系统，调出了自己的工作日志。
【情绪图谱】系统经过一天的运转，让他感到一丝精神上的疲劳。他习惯在每天下班前，复盘一下今天接触过的人和事，以及他们身上标签的变化。
省委办公厅的人，标签远比地市的干部要内敛和复杂。很多人的情绪标签外面，都像裹着一层厚厚的、名为【城府】的迷雾，需要他更专注才能看清。
就在他准备关闭电脑的时候，右下角一个加密的内部通讯软件，突然闪烁了一下。
是市委秘书长发来的。
林望心中一动，点开了那个窗口。
没有文字，只有一个链接，链接指向一个非常隐蔽的境外新闻网站。
林望皱了皱眉，用虚拟机打开了链接。
一篇报道弹了出来，标题是《东方之城的罪恶与艺术：一个“观察者”的独白》。
报道是用英文写的，详细叙述了今晚发生在云州市的整个事件，视角极其诡异，仿佛是那个凶手本人的自述。里面充满了对现代社会、资本和权力的嘲讽，以及对所谓“表演艺术”的病态解读。
林望的脸色，一寸寸地沉了下去。
他看到了“王二狗”，看到了“希望小学”，看到了“两个舞台”，甚至看到了对赵倩那句“粗糙的工具”的评价。
然后，在文章的末尾，他看到了一段让他瞳孔骤然收缩的话。
“……第一幕的失败，只是证明了工具的愚钝。但真正的戏剧，需要一个更高贵的对手。一个从污泥中崛起，试图扮演‘清道夫’角色的‘新星’。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这个腐朽体系最大的讽刺。下一幕，我将邀请他登台。他的名字，叫林望。”
林望的手指，停在了鼠标上，一动不动。
一股寒意，比冬夜的冷风更加刺骨，瞬间传遍了他的全身。他头顶的【警惕】标签，在这一刻，亮度飙升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几乎在同一时间，他的私人手机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苏婉晴。
……
公安厅大楼，顶层。
苏婉晴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她很少抽烟，但今晚，她已经抽了半包。
赵倩站在办公桌前，神情肃穆。
“所以，这个‘观察者’，从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王二狗，甚至不是你。”苏婉晴将手中的烟头狠狠按在烟灰缸里，声音沙哑地做出了结论。
“王二狗是他的道具，我是他的测试员。”赵倩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他只是想通过我们，向他的真正目标，发出一个……登台邀请。”
“一个自以为是的疯子。”苏婉晴的眼神冷得吓人，她将电脑显示器转向赵倩。
屏幕上，是林望的个人档案。
“我查了。这个‘观察者’的线上身份，最早出现在半年前一个境外的城市规划论坛上。他发表的第一篇长文，就是分析云州市那个重点工程项目的潜在风险。”苏婉晴的指节，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他分析得非常专业，甚至比林望提交的那份风险评估报告，还要深入。他认为，那个项目从立项开始，就是一个‘资本与权力媾和的丑陋艺术品’。”
赵倩的心猛地一沉。
“您的意思是……”
“林望当初的报告，搅黄了那个项目，让很多人的利益受到了巨大损失。”苏婉晴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屏幕，看到那些隐藏在档案文字背后的刀光剑影，“我怀疑，我们的‘观察者’，就是当初那个项目背后的利益相关者之一。林望毁了他的‘艺术品’，现在，他要拉着林望，上演一出他自己的‘艺术’。”
苏婉晴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城市灯火。
“赵倩，这个案子，从现在开始，由你全权负责。我给你最大的权限，要人给人，要设备给设备。”
她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赵倩。
“但有一点，在找到确凿证据之前，你不能以任何官方形式，去接触林望。”
“为什么？”赵倩不解，“他现在是受害者，是目标！我们应该立刻对他进行保护！”
“因为他不是普通人！”苏婉晴的声音陡然提高，“他是省委办公厅的人！是省委领导看重的后备干部！一个恐怖分子点名要袭击他，你知道这消息传出去，会引发多大的政治地震吗？在事情没有明朗之前，对他的任何过度保护，都会变成一种政治上的攻击！会有人说，这是不是他自导自演的苦肉计？是不是有对立派系在搞他？到时候，案子没破，林望自己先被卷进舆论漩涡里淹死了！”
赵倩沉默了。她明白，苏婉晴说的是事实。官场，有时候比犯罪现场更凶险。
“那我们该怎么办？”
“外松内紧。”苏婉晴吐出四个字，“明面上，你继续追查‘观察者’的线索。暗地里，我会安排最顶尖的人手，对林望进行24小时秘密保护。而你，需要从另一个方向入手。”
“哪个方向？”
苏婉晴的目光，重新落回电脑屏幕上，那个已经被双规的前市长李明华的名字上。
“‘观察者’说，林望是从污泥里崛起的。那就去查查，林望这一路走来，究竟踩过哪些‘污泥’，得罪过哪些人。把所有跟林望有过节，尤其是因为那个工程项目而利益受损的人，全部给我挖出来！”
苏婉晴的眼神里，闪烁着一丝决绝的光芒。
“既然是战争，那就要用战争的方式。那个疯子想把林望拖上舞台，我们就先把他的观众席，给他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