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有德的探马……已经摸到城下了。”
焦琏的声音低沉，“真正的恶战，就要来了。伯爷，你我二人，这次可真是被架在火上烤了。”
石午阳望着那遥远的地平线，双手无意识地撑在了冰冷的城砖上。
那触感，如同他此刻的心情，坚硬而冰冷。
忠毅伯的爵位袍服尚未上身，真正的考验，已迫在眉睫。
他深吸一口略带寒意的空气，声音沉稳： “焦将军，文昌门，便是你我与鞑子见真章的地方！石某……愿与将军并肩死战！”
……
桂林城头，阴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
北门文昌门上，士兵们裹着湿透的棉甲，缩在垛口下，望着连绵无尽的雨幕，脸上写满了疲惫和麻木。
雨水顺着冰冷的城砖汇成浑浊的小溪，哗啦啦地流淌，冲刷着城墙根下堆积的淤泥。
城墙上，几处新近坍塌的豁口处，民夫和士兵们正顶着瓢泼大雨，喊着号子，用草袋装填泥浆和碎石，试图堵住那不断被雨水掏挖扩大的缺口。
雨水浇透了他们的斗笠和蓑衣，顺着脸颊脖子往下淌，每个人都在雨中瑟瑟发抖。
石午阳正站在一处豁口旁，浑身湿透，头发紧贴在额角，雨水顺着他坚毅的眉骨不断滴落。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嘶哑着嗓子指挥：“左边！左边再加两袋！压结实了！底下楔子打进去！快！抓紧时间！下一处！”
他的声音在哗哗的雨声中显得格外吃力。
这场仿佛天漏了般的暴雨，时下时停连绵了近一个月，不仅让守城的士兵苦不堪言，更成了城墙最大的敌人。
原本一些地方坚固的夯土城墙，在雨水持续的浸泡冲刷下，多处出现松动、剥落，甚至小范围的坍塌。
守城物资的转运也变得异常艰难。
而孔有德部的主力汉八旗北兵也因暴雨迟滞不前。
“司令！司令！”
曹旺顶着斗笠，身披蓑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水跑过来，声音带着惊喜，
“何督师回桂林了！瞿大人也来了！就在城门楼下！”
石午阳猛地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何督师？
他不是随驾往柳州方向去了吗？
在这危卵之城，又是大雨倾盆的，他怎么回来了？！
他顾不上许多，交代曹旺留在城头继续指挥抢险，便快步走下湿滑的城墙台阶。
刚下到瓮城，就看到兵部尚书瞿式耜撑着伞，正陪着一个人缓缓走来。
那人穿着半旧的文官袍服，外面罩着一件厚实的斗篷，身形依旧瘦削，面色也带着长途跋涉的苍白和疲惫，但那双眼睛，却比离开兴安时更加锐利，燃烧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火焰——正是何腾蛟！
“督师？！”石午阳又惊又喜，几步抢上前去，也顾不上满地泥泞，躬身行礼，
“您……您怎么回来了？！”
何腾蛟看到石午阳，浑浊的老眼中瞬间爆发出明亮的光彩，脸上也绽开了真切的笑容！
他一把扶住石午阳的胳膊，力气之大超乎想象：“石将军！哦不！老夫该称你一声忠毅伯了！”
他的声音带着长途奔波的沙哑，却充满了由衷的喜悦，“恭喜伯爷！老夫听闻陛下恩旨，晋封你为忠毅伯，丹书铁券！好啊！太好了！这是你应得的！舍生忘死，护驾之功，天高地厚！老夫……替你高兴！”
他用力拍着石午阳的手臂，那激动欣喜的神情，仿佛被封伯爵的是他自己的子侄。
瞿式耜在一旁撑着伞，脸上也带着一丝难得的笑意，微微颔首。
石午阳看着何腾蛟眼中那毫不作伪的欢喜，听着那声“忠毅伯”，心中五味杂陈。
这爵位他本不在意，甚至觉得像个烫手山芋。
但此刻，由这位一路提携他、信任他、视他如子侄的老督师亲口道贺，那份沉甸甸的情义，却让他心头涌起一股暖流，连日来的疲惫和压抑似乎都减轻了几分。
他连忙谦逊道：“督师折煞末将了！虚名而已，守城杀敌才是本分！督师您身体……”
“老夫这把老骨头还撑得住！”
何腾蛟豪迈地一挥手，打断了石午阳的关切，随即抬头看了看灰蒙蒙、如同瀑布般倾泻雨水的天空，又扫视着城墙上在风雨中艰难劳作的士兵和那些触目惊心的坍塌豁口，眉头紧紧蹙起，“桂林……情况如何？这雨……下得太不是时候了！”
瞿式耜沉声道：“督师有所不知，此雨已连绵月余，城防多处受损，修缮极其艰难。士卒甲胄尽湿，苦不堪言，伤病者日增。孔有德前锋虽被大雨阻于十里外，但一旦雨势稍缓，其主力必至！桂林……危如累卵啊！”
何腾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忧虑和凝重。
他望向石阳午：“石将军……忠毅伯！这北门防务……”
石午阳挺直腰板，雨水顺着他刚毅的脸庞滑落：“督师放心！末将与焦琏将军已加派人手日夜抢修！豁口必尽全力堵死！滚木礌石也已备足！只要末将还有一口气在，文昌门，便是鞑子的鬼门关！”
他的声音在雨声中异常坚定。
何腾蛟深深地看着石午阳，眼中充满了欣慰和信任，他用力点头：“好！老夫与你同守此门！
“瞿大人，烦请即刻召集城中所有能调动的民夫工匠，征集一切可用之物料！粮食、药材也要加紧筹措！告诉全城官民，桂林存亡，在此一战！凡助守城者，皆有重赏！退缩者，军法无情！”
“是！”瞿式耜立刻领命。
何腾蛟不再多言，他甩开瞿式耜想要替他撑伞的手，大步踏上通往城楼的湿滑台阶。
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袍服，他却恍若未觉。
石午阳和瞿式耜连忙跟上。
登上文昌门城楼，视野开阔，但见天地间一片苍茫水幕，桂林山水尽掩于烟雨之中。
城墙边缘，士兵们裹着湿透的衣物，蜷缩在临时搭建的简陋雨棚下，抱着冰冷的武器取暖，脸色青白，不少人止不住地咳嗽。
几处豁口那里，泥浆裹挟着碎石还在不断滑落，民夫和士兵如同泥人般在泥水里奋力挣扎堵漏，每一次大雨冲刷，都可能让他们的努力前功尽弃。
何腾蛟走到垛口边，扶着冰冷的、湿漉漉的城砖，任凭雨水浇淋。
他望着城外一片泽国的景象，又回头看看城墙上这些在风雨中坚守的身影，目光扫过那些坍塌的伤口，最后落在石午阳那同样被雨水浇透、却依旧挺立如松的背影上。